度春风(47)
张公子自以为胜券在握,踌躇满志,挥别马车上紧张担忧的张夫人,大摇大摆走进贡院时,还吸引了不少人的关注和窃窃私语。
“那就是云中张大人的儿子吗,果然英武不凡。”
“今年的魁首啊,估计非他莫属了……”
这些议论显然让张公子很是受用,连带着走路的腰杆都挺直了几分,几乎预见到了自己连中两元,在殿试上被皇帝当众嘉奖的场景,很有些飘飘然。
等到排队进了号舍,一抬头就见迎面走来几个监考的内帘官,簇拥着中间一位发须花白,精神却矍铄的官服老者。
他没见过此人,自然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看其后一个张家已经使银子打点好的内帘官正冲他点头微笑,于是心下大定,施施然从考篮中取出了笔墨纸砚,预备将提前背好的答案抄在答卷上。丝毫没有注意到,那官服老者瞥见他案板上的名字,深深皱起眉,探究性地多看了他一眼。
……
那从张家眼皮子底下卷铺盖跑路的书生抛着两个铜板,心情颇好地哼着小曲,走回暂时落脚的破院子。
尽管失去了张公子这么个出手阔绰的主顾,但他早看清了张家做事不干净,正好借此摆脱后续的麻烦,一身轻松。
况且他最近也找到了新的财路——冒充那位在松泉楼文会上摘得魁首的兄弟的名号写文章,拿给书商做成集册,在上京书坊内售卖,行情竟然也颇为紧俏。
卖书挣得盆满钵满之后,他还洋洋得意地给自己起了个无名居士的雅号,半点不以为耻——毕竟,读书人的事叫什么剽窃?
依他看,那个真正写出一手好文章的人才是傻瓜,这样一条发财扬名的路都没有发现,那就不怪他瞒天过海,偷梁换柱了。
快走到家门口时,他远远地看见屋檐下站了两个人。一位身着素淡的白衣,眉目和仪态都甚是出众,另一个还是半大少年,怀中抱几幅卷轴,紧紧抿着唇,略带敌意地盯着他。
书生心里正迷惑,忽然听得对方完整点出了他的名姓,又含笑道:“久仰大名,您就是无名居士吧?”
家门前忽然冒出两个不认识的人,书生原本还有些警惕,直到听到无名居士一词,才逐渐放松下来,神色也变得趾高气扬。
以为对方又是来找自己合作的书商,他端起架子,大言不惭回:“正是,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果然,那白衣公子听了之后,笑容又加深了一些,温文有礼地拱手道:“在下姓谢,此番前来叨扰,是想和您谈一笔交易。”
说着,他看了身边的少年一眼,少年撇了下嘴,不情不愿地上前,把卷轴交给书生。
书生展开一看,只见书卷上依次誊写了三篇文章,内容从四书五经到治国韬略不一而足,满篇的文采和才情几乎张扬跃然纸上。
他只扫了一眼,便知执笔者的功力估计他此生拍马难以企及,刚要皱眉,就听那白衣公子说:“在下愿付一笔报酬,只要您将这三篇文章以‘无名居士’的名头卖给书商,在上京流传开来。”
对方给的条件可以说极其丰厚了。又是有钱挣,还能白得几篇好文章。
书生的眼珠子咕噜转了一圈,思来想去也没想到这桩生意有什么对自己不利的地方,半信半疑捧着那三幅卷轴,有点不相信世上竟有这样易得的好事。
像是为了解答他的疑惑,下一刻,那位白衣公子不徐不缓地开了口:“不过,在下也有条件。”
“这三篇文章必须分三日,在具体的时辰散发出去。头一篇须得在今日——”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眼天色,估算已过卯时,贡院会考的卷子应当全部下发完了,于是道:“现在就可发出。”
“以此类推,第二篇在十二的卯时,第三篇在十五的卯时。”
如果说一开始,书生确实动了几分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心思,但现在一听这几个节点,顿时就退缩了。
他又不是傻子,全城皆知贡院从初九到十五举办会试,这几篇需要卡着时间发出去的文章明摆着有猫腻,到时候生出什么事端,查到他头上来就得不偿失了。
这下怀中几幅卷轴立刻从香饽饽变成了烫手的山芋,他想也不想,立刻把文章塞给少年,不耐烦地就想推开这二人,骂骂咧咧道:“想坑害我就直说,这生意我不做了!”
他忙着甩脱这桩麻烦,动作也粗暴没留力,那白衣公子身旁的少年立即把人护到了后头,像头忠诚护主的小兽,恶狠狠瞪视着他。
书生才不管这两人怎么想,走进院子就想“砰”一声把大门关上,只是才碰上门环,便感觉脖颈凉飕飕的,低头一看,差点骇然吓破了胆子——
身后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黑衣蒙面的影卫,现下正正当当把匕首架在他脖子上,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谢南枝仓促间被牵动伤口,不明显地蹙了一下眉,但很快松开了。
他看了眼被影卫制住的书生,十分惋惜似的,轻轻叹气,接过阿九重新从地上拾起的书卷,温和说:“本来我也不想追究你什么,和和气气地谈拢多好。”
“既然不可行,那我只能自行要回我的东西了。”
—
第一日的天色渐晚,所有考生都在号舍中奋笔疾书。
唯有那张公子提前写完了背好的文章,十分不耐烦地来回翻看着,周围号舍里的举子时常被他的动静打搅,答题都不得安生,但碍于张家在朝中的权势,敢怒不敢言。
张公子心中嫌弃贡院环境的简陋,几乎与囚犯蹲的大牢无异,但碍于考前张夫人的耳提面命,不可太出风头,以免招人耳目,于是被迫忍了下来。
直到申时左右,原本在中堂巡逻的几个内帘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忽然围拢在一起,低声商议着什么,人人脸上都带着惊讶和不知所措的神色。
直到有人意识到声音太大,影响士子们考试,才推举出几个有话语权的翰林走出考场,惶恐不安地请示崔郢:“崔大人,现在外头都在传一篇文章,内容和今日四书文的考题……”
竟是一模一样。
后面那几个字他没再敢说下去。此话一出,相当于板上钉钉了的会试题泄露,这可是关系整个翰林院上下的大罪。
前朝也曾有过这样的情况,主持科举的内帘官与士子勾结,提前泄露了考题,大批勋爵子弟榜上有名,寒门举子却无一人中科。
群情激奋之下,有士子一纸御状告上了金銮殿,结果就是皇帝雷霆震怒,不仅受贿考官被判斩立决,抄家流放,所有被家中子弟牵涉到的朝臣,无论官居几品,一律革职,三代以内不再录用。处罚之重,可谓一人犯事,全族倒霉,至今上京仍流传有“子不教,乌纱掉”的俗语。
想到此事可能牵扯到的后果,那翰林就后背直冒冷汗。如今会试才进行了一日,这时不管发生什么,都难以叫停。他不敢妄言,只能等待崔郢的决断。
崔郢摸着长长的胡须,冷笑了一声。
他是知道外头的文章是怎么回事的。自从那日谢南枝在他宅邸门口遇刺,险些丧命之后,他便勃然大怒,若不是两个徒弟阻拦着,他拼着这把老骨头,也要去宫里找皇帝讨个公道不可。
最后还是谢南枝的一言劝住了他。
眼下王法已不成王法,张家与魏王一流的权贵可仗己势而横行妄为,仅凭一人谏言是不可能将他们扳倒的——不如趁会试的时机把事情闹大,让皇帝和天下人看看这群人的卑劣行径。
“会试照常进行,等结束以后再报陛下。”他说,“清白者自然问心无愧,该慌张的是那些心里有鬼的人。”
见他已经拍板下了决定,翰林只好不再多言,心中惴惴着回去监考。
只是才转了个身,就听身旁的同僚惊异问:“韩大人,你的脸色怎么如此不好,是突然身体不适吗?”
那位姓韩的翰林学士正是张家打点过的考官之一,此时遽闻事情有变,慌张得手心全都是汗,见所有人都疑惑地看过来,面色更是苍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