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春风(28)
“咏楚的文赋不知有多少,最出名的莫过于大越端王——那可是天底下公认的惊才绝艳的人物。”书生发愁道,“你听那些人说得容易,最后把文章拿出来一瞧,估计要落得个贻笑大方的名声。”
谢南枝略微扬起眉,还是头一次从他人口中听见这个名字,感兴趣问:“大越端王?他曾写过咏楚的文章么。”
话音刚落,就看书生像见鬼似的瞧着他:“你没有读过端王少时作的《楚都赋》吗?”
他表情中的惊讶太明显,甚至带了点儿隐约的怀疑,谢南枝沉默一会儿,从善如流道:“许是过去读过吧,记不太清了。”
这个解释就容易接受多了。书生不疑有他,替他担忧道:“不行,那你的文章怎么写得出来?”
顿了顿,又猛地一拍脑袋,说:“我都给忘了,我书嚢里还有誊抄过的赋文呢。”
说着,就背过身去,在打了补丁的书囊中翻找了一通,谢南枝还没来及阻止,他已经热心地递过来了一本厚实的、被翻出卷边的簿册:“你找找,我记得里头有。”
谢南枝:“……多谢兄台。”
“小事。”书生憨厚一笑,看他的目光落在满是手写字迹的黄麻纸上,摸了下鼻尖,解释道,“我家中清贫,能凑出进京赶考的银两已是不易,平日里能节省就节省一些,有要读的文章就去书坊誊抄,最后集成了这满满当当的一册——让你见笑了。”
听闻这话,谢南枝怔了一瞬,有些意外,随后才收敛了散漫的神色,低声道:“怎么会,兄台向学之心,在下佩服。”
书生“嗐”了一声,向他摆了摆手,明显不以为意。
过了片刻,侍童捧来了笔墨纸砚,又依次点燃桌案上用于计时的香篆。
经过谢南枝时,对方见他与书生相谈甚欢,理所当然将他认作来参与文会的举子,同样呈上了笔墨。
书棋侍立在他身后,欲言又止了一阵,倒是谢南枝瞥见了,没说什么,只合上了手中一目十行阅览完的文章,摇头叹息评价:“天真之言。”
书棋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挠了挠头,小声问:“公子对先楚旧史还有涉猎?”
“不算吧。”谢南枝随意道,“大致了解一些。上次和梁承——”
剩下半句话还没说完,看书棋吓得拼命朝他使眼色,才想起来这是在外头,于是顿了下,镇定地改口:“上次和夫人……批阅公文的时候,看到过有人引用,就去翻了些史书。”
有这么一出,还是因为有个掉书袋的老臣,写奏折总喜欢引经据典地讲道理,用词生僻拗口不说,篇幅还又臭又长,梁承骁不爱看,就全扔给谢南枝翻译成人话再念给他听。
谢南枝倒是挺喜欢此人,觉得他确有几分学识,写的东西也有趣,梁承骁处理公文,他就在旁边就着奏疏,津津有味地吃掉一盘盐渍梅子干。
现在想来,史书对他来说和梅子干也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挺下饭。
书棋:“……”
书棋的神色一言难尽,似乎想说什么,又默默咽下了,好在谢南枝也看出他复杂的心情,哂笑一声,喝茶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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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黎在雅间中观望许久,见众人皆在奋笔疾书,唯有那角落里的白衣公子从始到终都未动笔墨,反倒是姿态闲适地端着瓷盏,半点不着急的模样。
一炷香过去了,他面前的宣纸仍是空白一片,引得身旁的书侍频频侧目,连那上首的广文馆博士都忍不住投来一瞥。
宋黎瞧得惊奇,对公良轲道:“此子倒是奇怪,旁人都想在文会上出风头,再不济也给自己挣个印象。哪有来了这里,又光坐着不作文章的。”
公良轲仍是淡淡的,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说:“许是来饮茶的客人,被书侍误认成举子了呢。”
宋黎想了一想:“也是。”
光看着他人写文章没什么意思,他就没再关注底下的情况,转而同公良轲聊了些琐碎的闲事。大到朝上的太子和魏王之争已经搬到了明面上,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小到崔郢近日的身体如何,是否遵医嘱按时吃药。
公良轲兴致不高,有一句答一句的,但看宋黎很有谈兴,不好驳了他的面子早退,便一直顺着他的话说。
香篆燃至末尾时,他偶然抬头,瞥见角落里那一桌空了——那白衣公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见状,公良轲蹙了一下眉,感到微微的疑惑,但到底没有说什么。
三盏茶的时间很快过去。
书侍宣布计时结束后,便收起了各人所作的文章,在大堂中间一一宣读,再由出题人评出魁首。
宋黎见了,问对面正在饮茶的公良轲:“怎样,可有你觉得有潜力的举子。”
“不过依我这么远远地一看,今年除了那张生,应当找不出其他冒尖的人了。”
公良轲淡道:“且听听罢。”
说完便静下来,敲着茶盏,听底下考生作的文章。
……
然而撇去私心不谈,他不得不承认,宋黎说的确有几分道理。
寒门能出贵子的毕竟少,就算不提张家给魏王的好处,那张氏的公子也是正儿八经师承名门,比起一般人的水平还是高上许多。
连着读了七八篇文章,都是俗下文字,内容千篇一律不说,还有人想写出些文采,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显得不伦不类的。
一路听下来,那广文馆博士的眉头越皱越深,一张国字脸都严肃了些许,显然是很不满意。
直到过了许久,才遇上一篇立意新颖,文字也可圈可点的。他略微颔首,肃穆的脸上也露出一点笑意,询问书侍道:“这是谁的文章?”
书侍扫了眼落款,答:“奉郡平尧县马生。”
坐在谢南枝邻座的书生原本惴惴不安,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顿时打了个激灵,激动地起身道:“大人,是我、是我作的。”
广文馆博士向他点了点头,和善道:“不错。”
相较于此前的皱眉和一言不发,这话已经是难得的赞赏。
见状,周围举子纷纷向他投去艳羡,隐约掺杂着嫉妒的目光。唯有那张家的公子低嗤了一声,神色十分轻蔑,像是很看不起他。
马生才不管他的反应,美滋滋地重新坐下了。
又过片刻,书侍拿起下一篇文章,这回不用评点,众人便觉此文笔力极其老道,引经用典驾轻就熟,一气呵成,叫人读来不禁心生酣畅淋漓之感。
等最后一个字落下,广文馆博士神色赞叹,不禁抚掌连称了几声:“好!”
没等他问,书侍就笑容满面,自发介绍道:“大人,这是云中张生的文章。”
这话一出,像是往水面投入一颗石子,堂下顿时炸开了锅。
不少人之前只听过云中张生的名声,这是头一回读到他的文章,十分讶异他的文采,有人相较自身,羞愧不已,另有投机取巧者则觑见时机,殷勤地上前吹捧。
“原来是张兄的大作,果然字字珠玑,我等自愧不如!”
“张兄文采无人能及,日后高中了状元,可千万别忘记我们这些同窗啊!”
张公子被一众举子围在中间,表情洋洋得意,嘴上却道:“行文仓促,有许多不周到之处,献丑了。”
众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地吹捧和应和,书侍原本还想读下一篇文章,几次出声都被他们盖过了,捏着纸张左右为难。
有人眼尖瞧见了,高声道:“大人,我看这文会的魁首啊,非我们张兄莫属,也没什么往下比的必要了。”
广文馆博士摸着胡须,虽然心底隐含赞同,但还是问了书侍:“还有多少人?”
书侍看了眼手上的宣纸:“大人,还有一篇。”
博士挥了挥手:“那就读完吧。”
张氏的拥趸原本有些不服气,看他都发了话,只好暂时按捺下不满,私下与同窗窃窃耳语着,很是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