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春风(89)
亲卫紧随其后策马跟上,马蹄声伴着雨声踏入泥土,由近逐渐及远。远山茫茫,一行人很快消失在了群青掩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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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元景醒来的时候,桌边已经空了。
他按着额角从榻上坐起,不知道梁承骁是何时离开的,也不知道他昨晚歇息没有。
大雨仍然没有停的迹象,天幕仿佛被撕开一道口子,雨水瓢泼而下,给行宫蒙上一层阴翳。
书棋端来了几样清淡易消化的早点,见到他时,眼神略微有些躲闪,话也不似平常一般多,只问了一句:“公子昨夜可有睡好。”
萧元景说:“尚可。”
书棋含糊地点点头,给他沏上热茶,就一溜烟躲到外头去了。
萧元景隐隐有几分奇怪,但没有多问。
过了片刻,薛四敲门进来,向他行礼后,小心道:“公子在夏宫中有什么需要收拾的行李吗,暗部已经备好了出行用品,待您准备好,随时可以启程。”
萧元景举箸的手一停,旋即蹙起眉,问:“启程?去哪里?”
“从并州借道,去雁门。”薛四悄悄观察着他的反应,“殿下已经传信给北境,孟将军会在那里等我们。”
“……”
萧元景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他放下银箸,神情随之变冷:“为何要去雁门,梁承骁人呢?”
“这……”薛四嗫喏道,“殿下应当另有安排,待他那头的事了,就会亲自去雁门接您回来。”
他说这话是希望对方不要细问的意思,然而萧元景并不为所动,脸色彻底沉下来,又重复一遍:“我问梁承骁在哪。”
早在推门进来前,薛四就不指望他能糊弄过谢南枝,可他毕竟不是经常跟谢南枝相处,不知道对方隐含愠怒的时候,全然与平时温和好说话的样子不同,周身带的压迫感竟瞬间叫他冷汗直流,甚至有种见到了太子殿下本人的错觉。
“殿下鸡鸣时就出宫了,算算时辰,应当已出山阴。”薛四苦着一张脸,讨饶道,“围猎上的刺客据说是南郡的起义军所为。陛下昨夜下的旨,命太子殿下领兵去南郡平反……此事是殿下反复叮嘱过的,您就别为难属下了。”
“况且如今晋国上下都不太平,雁门是孟将军在的地方,只有把您送到那里,殿下才能安心在外讨伐叛军。”
其实除此之外另有一句,只是他含在嘴里,没有出口。
就算最坏的情况下,梁承骁没有回来。孟重云也会依照梁承骁信中所言,替谢南枝伪造好假身份,从此山高水远,他可以凭心意来去。
——也算是全了他后半生的安宁和自由。
“……”
萧元景没有听清他的后半段话。
在听见梁承骁已经去往南郡平反时,他的思绪就陷入了僵硬的空白,耳旁似有剧烈的嗡鸣声。
他想起那日夜里,穆乘风避开东宫众人,与他说过的话——
“戌部北上之时,曾经过潞州。”
潞州是南郡北部的一座县城,是南三郡与外部相连的关扼。
“我们发现城外溪流,水井,凡是能见到的水源,颜色均为淡红,似有杂质掺入其中。”穆乘风沉声道,“属下曾在越国见过类似的景象,猜测这是周围在大批量开采铁矿的缘故。”
他一语点破了萧元景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担忧——
“殿下,南郡恐怕有人暗铸铁器,豢养私兵。”
……
阵雨不知何时渐大,惊雷撕破雨幕,在云层中轰然作响。
某一个瞬间,那批在南郡失踪的黄金、常年不断的徭役、城外红色的河水,骤然被一条线索串联起来,如同藏在深渊中的恶鬼,终于露出了尖利可怖的獠牙。
所以围猎上出现的那群刺客绝非意外,而是一道引线,一重借晋帝之手,强令梁承骁走入陷阱的阳谋。
真正的幕后黑手早在南郡设下天罗地网,誓要让他有去无回,埋骨于此。
想通这一层关窍后,萧元景只觉脊背一阵一阵地发冷,几乎支撑不住身子,薛四惊了一跳,赶紧过来扶他:“公子,你没事吧!”
“无事。”萧元景动了动唇,嗓音有些沙哑。
晋帝本就对太子有所忌惮,他能给梁承骁多少兵力?
纵使梁承骁有将帅之才,在绝对的数量和质量优势面前,他又能有几成胜算?
天时、地利、人和,每一个都向着不利于他的那一面去。
这种境况下,梁承骁写信给孟重云的时候,心底在想什么?是平反归来后亲自去雁门关接他,还是根本已经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
薛四还在旁边焦急地询问他,萧元景避开了他的手,长长闭了一阵的眼,再次睁开时,像是下定了何种决心。
“备车。”他说,“我要去一趟崔府。”
—
屋外疾雨如注。
公良轲收起伞匆匆走进,衣袍在青石地面上滴落水迹。
他对桌案后的崔郢道:“老师,师弟来了。”
崔郢原本正在写字,听闻此言,提笔的手腕一顿,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染出一片灰黑的痕迹。
他苍老的面容上浮现极其复杂的神色,像是既喜爱这个学生,又恨铁不成钢,最后抖了抖两撇胡子,冷哼道:“他来做什么,我这窄小的院子里可容不下他这尊大佛。”
公良轲默然片刻,神态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尽管嘴上这么说,崔郢还是搁下笔,与公良轲一起走到了房外。
雷声在云层中闷响,天幕阴沉,如幕布笼罩。
萧元景垂首立在大雨中,未经过允许,便没有进入正堂一步,只在院子里站着。因在夏季,他身上的衣衫不算太厚,转眼就被雨水淋湿浇透。
思及他先前有意欺瞒一事,崔郢存心要晾他一晾,便伸手制止了公良轲急忙要上前,给他撑伞的动作,语气沉肃道:“你来老夫这里,可是为了太子南下平反一事?”
“太子南下已成定局。”萧元景答,“学生不敢为了此事叨扰您。”
“学生此番前来,是为拜别老师。”
“……”
崔郢显然没有料到这个答案,怔忡了一瞬。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萧元景低声道:
“学生身为太子幕僚,接近您是另有图谋,科举舞弊一事,也是我为扳倒魏王党亲手策划。”
“老师待我如亲子侄,师兄在夏宫中处处维护我。恩情之深厚,学生深记于心,只觉无颜面对老师,更不敢再忝列师门。”
雨水顺着他的眼睫垂落,滴在衣襟上,迅速晕染开,但他恍若未觉。
“为全老师在朝中的清誉。”他说,“学生自请离去,求老师成全。”
黑天倏尔被闪电划开一道口子,亮光如碎裂的白瓷,瞬息爬满天幕。
在轰然的雷鸣声中,他深深下拜,额头缓缓至于地,长久停顿后方起。
一拜,兴。
再拜,兴。
三拜,兴。
……
三拜稽首,本是学生入门时与先生行的礼仪。当初崔郢将他收为关门弟子,本是随性而至,又对他满意至极,就未拘泥于这些形式。
如今他自请离开师门,彻底将这三拜礼交还给了崔郢,以全师生一场的情分。
公良轲被眼前的场景所震,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再顾不上崔郢的阻拦,疾步走入雨中,将他扶起来,低叱道:“你这是做什么!”
萧元景已经太久没淋过雨,此刻乍一受寒,骨子里的寒症又有蠢蠢欲动发作的迹象,撑着公良轲的手踉跄了一下才站定。
他抬起头,看向屋檐下神色难言,似乎在痛心挣扎的崔郢,轻声道:“学生知道老师在想什么。”
“猖贼上欺下瞒,为祸一方,太子虽无过,但南郡的妇孺何辜,百姓何辜。”
“他既然身居东宫,此行就无逃避之理,学生不会为他求情。至于能否归来——”说到这里,萧元景的声音凝滞了一下,随后才道,“那也是他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