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情证道失败后(244)
燕芦荻停在门口,身后的雕花木门一点一点合上,谢邙遥遥看着他,神色平淡无波:“夜来何事?”
“我来……见尊上。”
“他还未醒。”
“啊……”
谢邙放下书卷,淡淡道:“如果你只是想要看他一眼,他就在床上,去见吧。”
燕芦荻在原地顿了片刻,方拨开垂落的珠帘与轻纱,一步步来到了孟沉霜的床边。
他在孤鹜城见过魔君燃犀了,那时却总觉得燃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上,尽是张狂阴狠的神色。
如今还是这张脸,只是闭目陷入沉睡,燕芦荻却忽觉一切与七十二年前没有什么分别。
但还多了盖住孟沉霜左眼的纱布和满室掩不住的血腥与药苦气。
燕芦荻跌坐在床边,他试探着牵住了孟沉霜的手,片刻后,控制不住地伏在床沿憋着声音哭起来。
谢邙望了几眼燕芦荻抖动着的瘦窄双肩,收回目光,继续看手中书。
纱笼中的蜡烛慢慢烧短了半截,屋中忽然响起几声摇摇晃晃的脚步声,谢邙还未抬起头,便见燕芦荻在自己面前骤然双膝一弯,重重地跪在地上,躬身贴地长拜。
玉猩刀被他捧在手中,高举过头顶,呈向谢邙。
“仙尊,是我错了,对不起……”
第105章 与你双修
玉猩刀收于蛟皮刀鞘之中。
谢邙放下书, 拿起刀,将玉猩刀从鞘中抽出,刀光如水泼。
这把刀以玉露金铸刃, 菩提璧作柄, 刀锋虽厉, 入目却温润似玉。
在并不明亮的北窗烛火下, 刀身上赤红花纹如同流淌的朱砂。
燕芦荻长叩于地,谢邙的目光一寸寸扫过手中刀,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我做错了事,伤了仙尊, 我……请仙尊责罚。”
谢邙垂下眼睫, 幽深的双目瞥过燕芦荻的肩背, 舒然一声收刀入鞘,将其平置于膝头。
“谁教你如此, 晴川燕氏?”
谢邙的声音不大, 只有近在咫尺的燕芦荻能听见,可他的语气中却也听不出情绪, 叫燕芦荻一时茫然无措:“我……燕氏有家法族规,但是如今……一报还一报,是天理如此。”
“天理。”谢邙把他口中的两个字重复一边,好似有几分隐微的自嘲, “七十二年前,剑阁不得沉霜尸骨,却仍要以空棺办一番丧事, 你与孟朝莱披麻戴孝, 焚纸奉香,也是因为天理如此吗?”
燕芦荻:“尊上待我如师如父, 我本该当为他丧孝三载,天之道,人之礼,只是、只是……没有能够。”
谢邙:“人间曾有圣师仲尼,其弟子问于师,三年之丧久矣,期年便足,仲尼答,汝安之则为之,弟子言:安。
“仲尼言,君子居丧三年间,食旨不甘,闻乐不乐,若是弟子能甘、能乐,则为一年之丧。此实为警语,劝弟子依天下通丧三年之礼而行,弟子却未察,何以?”
燕芦荻不明白谢邙为何忽然讲起凡间经纶典故,茫无端绪,答道:“这个弟子不孝不仁不礼,朽木难雕。”
“非也。守丧一年,则安孝心者,有之;守孝三年,而终身思怀不安者,有之,人心人情有所不同,实为常事。仲尼道子生三年而免于父母之怀,所以要守孝三年,然而父母于子女之爱惜照顾,何止三年。但悲伤过度过久,不得中节,因而前人定三年之期,以所谓通行之定礼、定法,安一切不安之心。
“剑阁空棺丧、衣冠冢,无有不同;今夜你捧刀请罪,亦复如是。所以我问,谁教你如此?”
“仙尊……”
谢邙:“你有恨、有愧,于心不安,我都知晓,但所谓天理、礼法、一报还一报,只是世人所定,未必是真,若是你随处学了些办法,以为这样做了就能安下心中忧思,我却怕你得非所愿。”
“没人教我,”燕芦荻从地上直起身,眼眶红彤,“我做错了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谢仙尊想要我如何?”
“不要问天地人伦,你要问你自己的心。”谢邙不紧不慢地说,“手伸出来。”
燕芦荻伸出一只手,掌心绷直。
谢邙闭着口叹息:“澹水九章中从来没有戒尺,我并非要打你手心。两只手。”
燕芦荻伸出两只手,谢邙把玉猩刀放回他掌中:“你要安你的心,就不要来求我做些什么,这是你自己的事。”
玉猩刀的重量让燕芦荻手腕一沉,好似千钧重压,压得他眼中泪水倏然滚落。
谢邙用帕子给他擦擦脸,把燕芦荻的脸都擦红了:“想哭出声就哭。”
“可是尊主……”
“你若能把他哭醒,合该我谢你一句。”
夜深露白,应商站在伏雪庐外,忽然听见屋中传来几声抽泣,他后背一绷。
但那抽泣声越来越大,转瞬变作痛哭,间杂着燕芦荻的絮絮低语,应商反倒放松下来。
谢邙还能容许他这么一直哭,应当是没把燕芦荻怎样。
应商抱臂等在屋外。
满湖荷花在风中摇晃,藤萝花架下走来一道人影,他站在檐廊之外,轻唤了一声:“应道友。”
应商侧过头:“裴川辞?”
裴汶见礼:“我有话想和应道友说,不知可否请道友移步一叙?”
“我在等芦荻。”
裴汶:“是关于当年凌潭兵祸的真相,应道友不想知道吗?”
“我知道真相。”
“上一任讯狱督领陈曲风不是真凶,他背后是裴家。”裴汶直言。
应商呼地转身,紧盯着黑暗中的裴汶:“你说什么?”
裴汶:“应道友,我们换个地方谈吧,别在这里打扰剑主休息。”
他转身就走,迈出几步后,听见身后逐渐追来的脚步声,方松了口气。
今夜无星无月,两人穿过澹水九章温凉的黑暗,行至四下无人的松瀑旁。
一道冷泉悬于崖上,奔腾入水银珠四溅,哗啦啦水声将二人的说话声掩去大半。
“应道友……”
“裴家做了什么?”
“应道友莫急,我需得一一讲来。”裴汶道,“剑主向应道友解释了文帝裴桓攥取天下灵气为己所用的事,但千年来裴氏还有许许多多的阴私,我如今叛逃桐都,没想到能在此处遇上应道友,虽然往事不可追,但思来想去,还是该告诉应道友这些事。”
“到底如何?”
裴汶看不清黑暗中应商的神色,但却被他低沉而急切的话语催促:“好,好,我长话短说,总之就是千年前天上都建立后,裴家认为修仙界中世家林立,以血脉传承联系紧密,会对裴家造成威胁,反倒是宗门更好掌控,因此一直以阴谋阳谋打压世家,
“最开始的屹州曾氏、西极魏氏,到后来的凌潭应氏、白崖杜氏、晴川燕氏,还有这些年的长陵霍氏、渭城辜氏。”
“凌潭、白崖、晴川……晴川覆灭于天魔袭击,这也是裴家的手笔?”
“裴家一直与天魔族有瓜葛,许诺一些好处,天魔愿意为裴家做些事。当年晴川没有什么天魔非得到不可的宝藏,凌潭兵祸中所谓的应氏为天魔打造兵器,勾结内外也都是假的。”裴汶道,
“凌潭兵祸发生在辛琢四年,那时我还没出生,不过两百年后的前任讯狱督领陈曲风一家灭门案却是经由我和谢仙尊之手调查。陈家血夜是应道友的手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