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情证道失败后(151)
待坐月峰上暝夜四合,春风沉醉,吹散浓云。
应商坐在燕返居中,透过窗棂与菖蒲长叶向外望去。
伏雪庐里孤灯一盏,金铃塔上光芒渐烁。
而燕返居与风安雨静斋皆陷在黑暗之中。
应商没有点灯,以免将燕芦荻从睡梦中惊醒。
但今夜星辰今夜风,已足够照亮山河大地。
雾泊与山峰间的雪气被吹散,坐月峰以南,山脉孤寂的暗影在夜色中伏成龙脊,星辉倒映湖中,闪烁如钻。
风声自天地山川间涌来,呼啸着成为寂静。
曾经千千万万个夜晚,燕芦荻便这般坐在檐下听风吗?
应商回过头,望见少年倔强不驯的面容,忽然想起他说过,澹水九章确有九种良辰美景。
雾泊、冷甸、松瀑、藤萝香、落海棠、伏雪庐、金铃塔、斗墨星辰海、万里川峰卷。
如若一切回到癸璜三十三年,燕芦荻忘却了恨与哀,同时也要失去许许多多的爱与依恋。
应商可以再入幻境,成为燕芦荻生命中的一部分,孟沉霜却将被就此忘却。
若非时乖运舛,晴川燕氏芦荻与长昆山剑阁孟沉霜,本为陌路之人。
与太茫山万兵客,更是无缘相见。
第68章 蒹葭苍苍
啪嗒——哒——哒——
石片从燕芦荻手中飞出, 打起连串水漂,他趴在灵船扁舟窄窄的舷头,望着眼前宽阔的江水, 浑圆的双眼恍惚了一瞬, 好似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曾经清晰生动的过往, 忽然变得模糊, 如同一缕抓不住的青烟,在眼前逐渐消散。
余下残阳入水,半江瑟瑟。
燕芦荻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少年拧起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 却只想起如今是癸璜三十五年, 他随爹娘一起来到成玄宗飞光山台观赏万海大比。
这一年的万海大比设在中南成玄宗。
修仙界少年英才皆汇于此, 比武试剑,鲜衣怒马。
前几日里, 来观战的修士天上地下围了一圈又一圈, 海潮浪花似的聚满飞光山台,人声鼎沸异常。
最后, 燕芦荻听爹娘说,是一位来自凌潭应氏的刀修过五关斩六将,摘花夺魁。
可惜他没看到最终一战。
因为他远远瞥见那刀修一眼,看不大清面容, 却不知为何年纪轻轻一身落拓,不修边幅,不像是能胜出的样子, 于是非要去看另一个擂台上的剑修比试。
燕父也略感可惜, 但接着又兴冲冲说要等着看夺魁的刀修与浮萍剑主试剑。
他的刀当年输在浮萍剑之下,不知应氏凌雪枝能否比得过风波十二式。
然而大比结束后第二日, 不等浮萍剑主现身,魁首自己便不知消失到何处去了。
无数想要借此一睹浮萍剑主天人之姿的修士只得扼腕叹息,还有人怀疑,这应家子是不是怕了。
不过这些街头巷口茶余饭后的议论都没能入燕芦荻的耳。
他住在灵船扁舟上,现在也该顺着江水南下,再转道西去南琊江,回晴川鹦鹉洲了。
秋风波动寒江水,枫叶的倒影融进夕阳中,烧成一片火红。
燕家夫妇在船篷中收拾行囊,燕芦荻无聊,又掷出一粒石子,石子在水面上蹦了六次,其中两次正落在夕阳里。
“道友好身手!”
一道低沉的男声在身后响起,燕芦荻蹭地一下转身坐起来,灵船随之晃出微波。
入目便见一位怀抱宝刀与白芦花的男修站在岸边,双目带笑,似乎是被溪水中的夕光映成了琥珀色。
他的打扮极随性,深色衣衫一块麻一块皮一块裘地混在一起,袖子挽起,双臂露在外面,肌肉青筋分明。
胡髭须髯浓密,不过修得很短,尚能看出碎发胡须掩盖下英俊深邃的面容。
像一头会笑,但似乎有些忧郁的狮子。
燕芦荻看着他发愣,忽然想到。
“小友?”男修挑眉又问,“请问,这是燕家往琊江走的船吗?”
“啊,是,是。”燕芦荻莫名发呆,定定地注视着对方。
“我名应商,凌潭人,此番出门独行,如今也该往返家,不知小友家的船可否顺路捎我一程?”
“好,好,啊不……我得问问爹娘,不过,你先上船来吧。”
应商又笑,上船之前,先将怀中五六支芦花掷上扁舟,芦花绒白似雪,连上长秆足有半人长,眼见着就要落地,燕芦荻下意识伸手一揽,瞬时抱了满怀,被花绒淹没。
“这芦花送给你。”
下一刻,木板上咚一声,小舟猛摇,燕芦荻和垂落的芦花一起颤抖乱晃,绵绵痒痒的抚在他脸上,迷乱了视野,差点就要倒向水中,好在一只大手及时地握住了他的腰,把他扶正站稳。
燕芦荻长舒一口气,拨开芦花白雪,仰起脸,再一次在极近的距离里,看清了应商的脸。
原来,刚刚不是倒影,应商的眼睛当真像是透着光的琥珀与蜜糖。
“我……我们是不是见过?”
应商闻言,愣了一下,随后笑道:“谁教你这样同人讲话的?小友,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燕芦荻,我叫燕芦荻。”
“芦荻,嗯,好名字,芦荻长成后开了花,总是很漂亮。”
风吹芦花,应商的手掌在花绒上轻抚,总让燕芦荻觉得,那手掌是覆在自己身上一样。
明明只是望着应商的动作,他却莫名浑身又热又麻,只好垂下脑袋:“进来吧,我问问爹娘能不能带你一起走。”
水色一点点暗了下去,灵船扁舟的乌篷中燃起灯烛,随着水波悠悠荡漾。
灵船外表看着小,但船篷之内却有许多分隔的房间,燕家夫妻一见想搭船的正是此次大比魁首,凌潭应氏应商,没有什么不答应的。
就连应商说自己和燕芦荻是同辈,要管年纪没比他大多少的夫妻俩叫伯父伯母,燕家夫妻也红着脸皮接受了。
第二日天亮后才会开船,应商就住在燕芦荻隔壁,一想到这件事,燕芦荻翻来覆去大半夜没睡好,又在朦胧中,被一阵哗啦水声吵醒。
他爬出船舱,发现还未拂晓,江河霜空一片幽蓝,山林被尚未褪去的夜色笼罩,只见得暗影与轮廓。
船头也坐着个暗影,燕芦荻走近了,发觉是应商,他的表情似乎凝滞着,充满了说不清的像砂岩一样的哀愁,但当燕芦荻叫出他的名字,那哀愁转瞬消失,好似一切都只是燕芦荻的幻觉。
也是,万海大比魁首,凌潭应家族人,岁月大好,有什么可伤心的呢?
燕芦荻如此想,心脏却莫名狂跳,甚至一阵阵抽疼。
好在应商及时开了口:“你怎么醒得这样早,不多睡会儿?”
“我筑基了。”
“你才十六,还在长身体,该多睡会儿。”
燕芦荻反驳不了,只好趴过去看应商一大早在水里做什么。
“我在洗刀。”应商道。
“噢,它叫什么名字?”
“浪山。”
“嗯。”燕芦荻点点头,他觉得该说点什么,可是找不到话,但又不想回去,只好在应商身边静静趴着。
应商不问他为什么,也不赶他走,继续做着手上的事,洗完刀,又扯了块布把刀上的水擦干,放回蛟皮刀鞘中。
一直到天光蒙蒙亮,燕芦荻逐渐看清应商的面容,欲言又止好几回,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蓄这么多胡须呢?”
应商看向他:“你不喜欢?”
燕芦荻咬着嘴唇,说不好这个,但别的倒是能说出口:“我给你找件新衣裳换吧,还有新的梳子和发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