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情证道失败后(172)
“我又要去何处寻这段因果……”孟沉霜陷入深思。
谢邙望向窗棂之外的金红波涛,耳梢动了动:“酒楼送饭来了,你要再尝一些吗?我上岸去取。”
孟沉霜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谢邙取了系在画舫后的一叶扁舟,纸片人船夫撑船送他往照桑河岸上去,孟沉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数思绪在脑海中纠缠成结,叫人不得安宁。
他干脆爬起来坐到桌边,翻出笔墨纸砚,想要把脑子里的东西全部写下来。
先是萧绯的那些微积分与物理公式。
孟沉霜记不全,但打开系统的画面记录,可以调出当时的图像,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照。
他把萧绯的手稿抄写记录下来,里面除了数字和字母以外,还有不少简体字,怪不得大虞后世工匠看不懂萧绯写了些什么。
手稿中还有些式子没有算完,孟沉霜思索片刻,换了一支朱笔,把这个定积分算式解了出来,随后又习惯性地检查了两遍,确认答案没有问题。
朱砂答字艳红如夕日。
紧接着他便愣住了。
……
他怎么会算定积分?
2099年的孟沉霜长住特护病房,根本无法外出活动行走,更不必说求学。
他只在线上勉勉强强完成了十二年义务制教育,无缘于更进一步的大学课程。
这十二年数学教育里,从来不包括高等数学和复杂工程学。
火石电光之间,某种朦胧不清的猜测浮上脑海,孟沉霜下意识地将自己写下的字和系统记录图像中的萧绯手稿对比。
六百年前大虞文字与修仙界使用的古朴文字大体相仿,萧绯虽不曾进举,但也一手馆阁正楷,与孟沉霜临帖某位修仙界书法大家的飘逸无度的行楷很不相类。
因而孟沉霜在藏金阁中看见萧绯手稿时,没有察觉到异样。
但萧绯的数字、字母和简体字的笔迹,却与孟沉霜一般无二。
这是孟沉霜第一次使用毛笔书写数字与字母,他也不曾临过简体字帖,写起来全凭旧日习惯。
二者如出一辙。
还有方才的那个梦……
分别用着自己和谢邙的面容的萧绯李瑾二人便罢了,但孟沉霜从未见过神驹白刹风,也不曾识得皇宫中各色建筑,一切何以分毫毕现于梦中。
大虞皇宫,也同他梦中景一般无二吗?
……
春江潮水平,纸片船夫的船桨打碎夕阳,把谢邙送回画舫。
谢邙提着食盒入内时,舫中却已空无一人,门窗大敞,孟沉霜不知去了何处。
只有桌案上几张纸被压在石砚下,被江风吹动。
谢邙走过去,看清最上面的字迹——“有事暂离,速归。李渡。”
下面几张纸,则是那些曾出现在萧绯手稿中的所谓西域数算文字。
窗外夕日燃烧如火烈焰,却实则光亮黯淡,画舫中尽是沉默的暗影。
谢邙的面容隐在阴影中,像是山脊漆黑投影般,看不真切。
良久,他放下手中琉璃酒壶。
壶底磕在桌案上,噔的一声,酒液摇晃,散出腊梅花清苦冷寒的幽香。
-
孟沉霜以术法隐去身形,几个兔起鹘落,穿长街跨人潮,跃至锦上京中央。
他停在皇城外东面的一座望楼屋檐上,驻守此楼的执枪的士兵听到头顶一阵响动,转头望出去,却只见有风动檐角铜铃。
孟沉霜居高临下,几乎将整个锦上京屋舍楼阁尽收眼底,唯有那皇城高墙比望楼更高。
高耸的城楼投下陡峻阴凉的影子,拢住东门之上寂静的神武门三字。
楼高十丈,玄色为底,门镶铜钉九九八十一,一如孟沉霜梦中所见。
此刻夕阳西斜,但宫门还未落钥,仍有车马行人进进出出。
他默然审视片刻,又一跃而起,腾云御剑浮空越过高墙,驱入大虞皇宫之中。
神武门是距离皇帝寝殿未央宫最近的一道宫门。
孟沉霜按照梦里萧绯策马的线路往未央宫而去,长风穿过襟袖,他越往前,便越骇然。
大虞皇宫在昭宗李瑾的父皇肃宗在位时营造完毕,一脉天家气象,蔚为大观,楼阁林立参差,雕梁画栋满目,往后六百年间数任帝王都未曾改动过皇宫格局,只是对各处略有修缮。
透过皇宫禁城六百年风吹雨打与一层又一层新漆与新瓦,恍惚浮现的宫室构造竟与孟沉霜梦境中的别无二致。
然而在此地此刻,孟沉霜才第一次踏入这座大虞皇宫。
到底是虚幻的梦境,还是浮现的旧忆?
如果是后者,那么是昱明上将军萧绯入了孟沉霜的梦,还是孟沉霜与萧绯本就是一人?
萧绯,萧绯,萧绯……孟沉霜站在宫巷墙头,陷在混乱的思绪中,双目视野茫茫模糊。
如果他是萧绯,孟沉霜又算什么?
萧绯前一世又是谁,身后飞升为神又成了谁?
还有李瑾。
如若孟沉霜的梦境是真实的前世记忆,李瑾便也会是谢邙前世,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又是如何走到今日一步?
萧绯与李瑾,孟沉霜与谢邙,他们注定要生生世世相遇吗?
墙下忽有人说了一个名字,好似石块入水,在孟沉霜脑海中激起一圈圈扩散的波澜,冷不丁地将他拉回现实。
“萧白萧将军令,今日长宫巷布防更换,由我等值守。”
是两队龙庭骧卫在沟通布防驻守等公务,孟沉霜垂首下视,只见得银铁兜鍪上插红缨,随步飘动。
萧白萧子清……
当年萧绯因其早亡,又或与他同李瑾的情谊有关,一生二十七载,从无妻妾子嗣,幸有几位兄弟姊妹传续萧氏香火,直至今日。
不过,萧子清此刻应该还守在念陵萧上将军墓边,怎会调动皇宫布防?
孟沉霜轻蹙眉头,却看清墙下来人手中握着的确是萧子清令牌。
原本驻守的龙庭骧卫接到上官命令,动身准备换防,但一阵密集的脚步与金铃声将他们打断。
一顶八抬金红轿辇字长街尽头由远及近而来,十二位执刀的女官与卫侍护送两侧。
正在换防的龙庭骧卫们见了这顶轿辇,纷纷退至墙边让开道路,恭敬低头,二十几只眼睛盯着地面,看见或锦绣或革铁的靴履匆匆踏过宫巷细砖。
夕晚金风掀动辇上轻纱,显出轿辇之中一道矜贵身影。
是辰华公主李悬觞。
她瞥见靠墙伫立的龙庭骧卫们,面色微变,让轿辇再走快一些,又呼来身边女官,嘱咐了些什么。
女官躬身领命,转身正要离去,却忽有一支鞭子伸了出来,挡在她身前。
来人骑一匹高头大马,身后跟着十余侍从,衣着华丽,目光倨傲。
出手拦下辰华公主的女官后,垂着眼皮扫了她一眼,女官不得不向他行礼:“见过晋王殿下。”
晋王轻笑一声,目光直视着轿辇窗边轻纱,却对身后侍从高声道:“都听见了?姑姑座下女官娘子都拜了,你们还不快向本王的姑姑行礼?”
他身后人闻言,呼啦啦跪了一片,高呼:“辰华公主千岁!”
夜风稍停,李悬觞的影子映在纱帘上:“晋王殿下,陛下怜你,特许你在宫中乘马,但如今将要入夜,再扬鞭策马,恐要惊了宫中贵人休息。”
“哦?是吗?我还以为姑姑趁此时入宫,就是要拿什么事去惊扰父皇,我只是跟着姑姑做事罢了。”晋王忽一鞭敲在轿夫手上,霎时一道血痕,轿夫心中惊慌,不慎长杆脱手,金红轿辇重心不稳,猛地砸落在地。
砰——石砖上尘土激昂,李悬觞身形随之一震,扶紧了肚子,美面发白。
轿夫们自觉误事,膝盖一弯瞬间跪了一地。
“晋王殿下今日是想犯上吗?”李悬觞愠怒质问,额上爆出青筋。
轿辇边的卫侍长刀霎时间半出冷鞘,刀锋准对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