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情证道失败后(140)
几声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在谢邙身后响起,他转过头一看,竟然是一只琼巧兔从小窗里跳进来,正在啃桌上没有用完的灵药。
谢邙曾经应孟沉霜的愿望,带了几只琼巧兔到澹水九章。
看眼前这只毛茸茸蓬松似绣球的白兔,小小一只,不知道是当年那几只琼巧兔的第多少代后代。
谢邙一掌便将小兔子握在手心里提起来,小兔子后脚狂蹬,却没把这有力的手指蹬松。
谢邙检查了一遍它啃的是什么灵药,确认无毒后,才把它放回了原位。
琼巧兔缩成一团,继续啃草。
“谢督领变了许多。”
谢邙听到应商的声音,回过身,淡淡一瞥:“是吗?”
“是。”这竟不是某种客套的开场话,应商出乎意料地肯定道,“我原以为,谢督领不是个放魔头逍遥在外,自己却在家洒扫庭除之人。”
“哦?”谢邙在这时直起身,面容在暗影中看不分明,“应道友是觉得,我应当步步紧追他而去?可我记得,燕芦荻赶往魔域时,也是孤身一人,不曾见有人陪在身旁。还是说,应道友也想陪着他,却被甩下了?”
谢邙俯视着应商和昏迷的燕芦荻,眯了眯眼,话语间突然带上几分笑,表情中却半分喜色也无:“我明白了,应道友在一开始不愿随燕芦荻出山,兀自留在山中,想试一试在他的心目中,自己和一个死人相比谁更有重量,但却失败了。”
“谢督领……”
“他听不见的。”谢邙一撩衣摆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缓缓道,“或许听见了更好,好让芦荻明白,堂堂太茫山万兵客对他的心思有多么曲折。既想把他绑在身边,却又不愿意直言,害怕他受伤,却又不愿陪他同行,只能在玉猩刀上留下符咒,随时寻他的踪迹。”
“谢督领!”
“应道友,你可知我道侣曾与我谈及,何种人才算燕芦荻良配?”
“是我想错,谢督领的脾性口才半点没变,更有精进。”应商咬紧了牙,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这段话挤出来,“只是没想到,这些用来逼问魔族的技巧,如今也会被用在我身上。”
谢邙低啜一口茶,就在应商以为这是他就要止住问讯的信号时,谢邙再次隐微冷笑着道:“讯狱追捕魔族,多是因其在天上都管辖界内犯下伤天害理之事,暴露了行迹,如敲诈勒索、挖坟盗尸、强占良家。”
应商额上青筋抽搐:“……”
“好了,那便说罢,”谢邙道,“你与燕芦荻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感觉自己变成谢邙手下犯人的应商:“…………”
第64章 心病心魔
有山远在沙海迷津之中, 寥无人烟。
山外戈壁终年沙石漫天,茫茫一片,周天不见, 如雾般将陡峻山峰遮掩, 仿佛一切都要化归黄沙之中, 因之呼为“太茫”。
四百年前, 应商远走西极,发现此山中有石潭碧林,万年不为风沙所掩,下又有燧火流石、玉髓灵脉、金铜铁矿。
遂避入太茫, 烧山锻脉, 铸剑炼刀, 以了此残生。
然每每神兵出世,天有异象, 遮掩不得, 常有修士寻至此处。
应商于是设下重重迷阵,阻挡窥视, 若来者能破阵入内,他便允其以物易刀兵。
如是渐有太茫山万兵客之名号。
遇上燕芦荻,全然是个意外。
那日应商入沙海迷津寻灵光玛瑙以饰剑,偶然碰见一巨沙蛇妖发狂, 他上前一看,竟有一个少年遍体鳞伤地晕在一旁,险要葬身蛇腹。
应商不忍见此惨状, 抽刀斩蛇七寸, 刀光如水泼,刹那间将巨蛇分作两截。
可光是杀了蛇妖还不算完, 沙海迷津中风暴不止,如果放任少年昏迷于此,不过半个时辰,他就会被黄沙埋没,窒息而死。
不得已,应商将少年带回太茫山中养伤。
应商一直栖身于山坳之中,锻剑练刀打坐都在一处,不曾筑起屋舍。
他没有多余的屋檐安置少年,只能将少年放在平时打坐的石台上,再铺上虎狼皮垫软。
少年伤势极重,几乎半边身子的肉都碎了,浸在血里惨不忍睹。
应商试着给他疗伤的过程中,发现少年神魂中竟还缠绕着绵延不断的命魂煞。
这意味着少年家中曾遭灭门之灾,他孤身一人逃至此处,已无路可走。
应商看着那张面无血色、奄奄一息,却还透出一股执拗的少年面容,旧忆泛起波澜。
于时有世家老祖来为孙儿求剑,应商取出藏之已久的心血神兵,同他换了十枚上品天玑转圜丹。
至上灵丹下肚,少年的伤势肉眼可见地快速恢复。
待少年的外伤愈合地差不多了,但意识还未清醒,应商为他清理了身上的血痕药迹,又给他换了身新衣。
这衣服也是跟求剑人换来的,那人还奇怪,万兵客怎么会要这样一件丝织精美繁复的少年衣裳。
应商觉得,少年长得清秀可爱,很是适合这件暗花织锦袍。
往后几日,应商重回锻剑台上打铁,时不时转身回头看一眼睡在石台上的少年。
少年始终昏睡着,直到某一日。
“啊——!”
一声尖叫从应商背后传来,他握锤的手一抖,锻打中的铁块被砸进燧火流石岩浆之中,火焰猛然炸起一丈高,把应商的身形映得火红。
燕芦荻睁眼便望见周遭一片岩浆火海,黑暗中热浪蒸腾,还有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身披烈火于其中。
他的影子被倒影在冰冷的山壁上,足有十余丈高,仿佛巨兽一般向燕芦荻扑下。
男人听见他的尖叫声,背着光,一步一步向燕芦荻走来,面目陷在黑影之中看不真切,手里提着的锤头火钳却被烧得烫红。
高温扭曲了空气,燕芦荻仿佛已经能听见火钳烙在自己身上时的滋啦冒油声。
他惊恐地大喊:“鬼啊!你不要过来!”
应商的脚步顿了顿。
随后走到燕芦荻面前,俯身看清了他恐慌的脸,蹙眉疑道:“你叫我什么?”
应商未着上衫,火热的温度从光亮健壮的胸膛上传来,燕芦荻望着这轮廓深刻、阴影鲜明的面容,眼泪唰一下就落了下来。
吓的。
“呜哇,无常大人、判官大人、夜叉大人,我怎么见到你了?我是不是下地狱了?”燕芦荻缩进山壁直哭,“我不想下油锅火海,你不要把我扔进火里,我怕火……呜呜……我死了还要被火烧吗?”
提到大火,燕芦荻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泪水汪汪哭得小脸通红。
常年隐居山中,应商外表确有几分不修边幅、落拓不羁,但他觉得应当还没有面目可憎到被当做修罗恶鬼的程度。
燕芦荻这么一哭,叫他不由得茫然。
但那一刻不知怎的,应商开口顺着燕芦荻的话说了下去。
“是,你死了,若是乖巧听话,莫哭闹,也可以不下油锅。”
哭声戛然而止,燕芦荻抽着鼻子,强迫自己闭上嘴,红彤彤的眼睛恐惧又警惕地盯着应商。
这副样子,着实可怜又可爱。
应商当时只以为,自己捡回来的小狼崽般的少年的确乖巧又听话,直到接连无数次落进燕芦荻的陷阱里,屡战屡败,他才了悟,自己这后半辈子,从今往后都砸在燕芦荻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