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情证道失败后(141)
而这一出修罗恶鬼的戏码,却不知是对是错。
燕芦荻没有怀疑应商的话,认为自己真的已经葬身沙海,下了地狱,被恶鬼捉回了家。
不过这恶鬼脾气甚好,又实则尤为英俊,虽然每天都拎着烧红了的铁钳锤子打铁,但燕芦荻知道他没有把自己架上油锅的打算,渐渐也不怕他了。
应商问燕芦荻姓名家世、过往爱恨,燕芦荻也一一都答了。
说至中途,还忍不住愤恨骂一句狼心狗肺谢南澶,又问应商天魔死了会不会下地狱进油锅。
应商听他讲了晴川燕氏血腥往事,自然答一句:“会。”
燕芦荻开心一笑,摘了太茫山冷潭边的花儿,编了个花环戴在应商头上,又用手捧起他的下巴,掌心蹭着应商短短的胡茬,欣赏自己的杰作。
“澹水九章也有很多花,尊上屋外的紫藤萝最美,可惜他死了,我也死了,没办法报仇了。”
应商望着他:“芦荻,放下仇怨吧。”
“我知道。我已经死了,只能放下一切。”燕芦荻说,“我原没想到死后能遇上你这样的好鬼,希望尊上死后,也能遇上个英俊体贴的恶鬼,从此忘掉谢邙那个负心汉。”
时至今日,应商已无法分辨燕芦荻度过了多少个“死后”无忧无虑的日夜,又究竟是何时察觉出了异常。
要么是燕芦荻过于狡狯,要么是他太过愚钝。
应商觉得,约莫是后者。
情之一字,总叫人痴癫。
是以在燕芦荻偷喝了太茫山下埋藏的千年佳酿,把应商扯过来压在虎皮上,轻啄他的唇时,应商只当他醉了。
可一推,却没推开。
燕芦荻眼中星星点点,双颊酡红,凝视着应商淡琥珀色的双眼,非要做点什么。
于是大漠青山之中,幕天席地之时,风卷云散,星河倾泻。
燧火流石的焰头在岩浆中跃动起伏,映红汗津津的脊背。
待事了,燕芦荻缩在应商的臂怀里,望着挂满山壁的斧钺钩戟,说也想要一把刀。
应商答下,正欲问燕芦荻想要一把什么样的刀,怀中人却没了声音,低头一看,燕芦荻已然疲惫睡去。
第二日燕芦荻醒来时,应商正站在锻剑台上,拣选出一块玉露金,开始为他铸刀。
而后又是菩提璧子作柄,天颜赤砂磨刀,九冥幽泉淬火。
在应商深入大漠,寻蛟龙剥皮制鞘前,燕芦荻又抱着他的手臂,想要应商教他凌雪枝刀法。
“浮萍剑主不曾教你剑法刀法?”
燕芦荻低着头,默了默,才道:“不曾。他说若我心中只有复仇,便不会教我……”
“他对你很好。”
燕芦荻抱着应商的手臂:“我知道,可现在我死了,报不了仇了,你教教我,不要浪费一把好刀。”
应商没有起疑,应家凌雪枝刀法拢共花坼晓风、临水疏影、玉楼金阙、绮窗问花四式,他一并教给了燕芦荻。
等他斩罢蛟龙,返回太茫山中时,燕芦荻已经把这四式用得极熟练,确也练刀奇才。
如果不是因为燕氏灭门后百余年里修为毫无进益,只在金丹境界,那时的燕芦荻也该是个名动天下、裘马清狂的麒麟骄子。
玉猩刀成,神兵入手,燕芦荻刀意更添威势,甚至有几分血气狠辣。
某种隐约的忧虑如泡影般浮上应商心头,但只要燕芦荻收了刀同他一笑,泡影便如梦幻朝露般,在日光下消散无踪。
直到一切真情假意、自欺欺人的谎言骤然破碎的那一日。
自从燕芦荻伤愈,应商便没有把他拘束在太茫山坳之中,但周遭只有大漠黄沙落日圆,走上七天七夜,也还是只有大漠。
燕芦荻偶尔跑出去,回来的时候捉了沙漠里的兔子狐狸猫儿,应商看他玩得开心,又没有遇上危险,从不多问或约束。
可那一天,燕芦荻抱着玉猩刀去大漠里玩,夤夜未归。
应商担忧他的安危,正要去寻,大漠空明夜色之中,陡然浓云漫卷,聚集成黑云压城之势,刺目雷光在云层间闪动,天道威压震慑,百兽遁逃。
燕芦荻要渡劫破境了?
应商只当燕芦荻将要结婴,立刻顺着天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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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下的方向赶去护法,可那天雷越劈越盛,哪像是元婴雷劫,说是大乘雷劫也不为过。
甚至更为凶猛。
应商又恐自己找错了人,但还是决意去查看一番情况。
雷光电闪把大漠照得如同白昼,应商看清雷鸣中心的人影,正是燕芦荻!
他正持玉猩刀与天雷抗衡,浑身血痕,狼狈不堪。
脚边是巨沙蛇妖的干尸,身后巨大的沙洞里俨然一具古老铜棺,棺中大乘修士的尸身与千年蛇尸的腹脏都被剖开,丹田空空,遭人取了金丹。
若燕芦荻真当自己死了,就不会再一次来找到这“杀死他”的巨沙蛇妖。
他知道真相了。
强悍混沌的力量盘旋在燕芦荻周身,他的修为境界瞬息之间层层突破,直抵大乘!
刹那之中,应商忽然明白了燕芦荻离开长昆山之后,为何明明是要去临海之东杀死谢邙复仇,却出现在西极沙海迷津之中,还与一只向来沉眠守墓的千年巨沙蛇妖斗至力竭濒死。
燕芦荻欲杀谢邙,但他知道自己的实力太过弱小,不足以与半步登仙的无涯仙尊抗衡,因而深入大漠,寻上古大能修士之墓,剖金丹炼化,以登大乘之境。
可借外物强行跨越四个大境界,哪是易事!?
电光转瞬照亮燕芦荻惨败偏执的面容,他发现应商来了,仰头与他对视,唇边溢出血痕,不发一语。
一道雷光熄灭,无垠大漠再度陷入沉沉暗夜,阻隔在二人之间。
下一刻,恐怖天雷再至,燕芦荻艰难抬刀迎击,他的经脉被外力力量撑得破损如烂网,任何动作都是钻心之痛。
可天雷没有落到玉猩刀上。
只听轰隆巨响之中铮然一声,应商挡在他身前,为他接下这一道雷击!
应商护持着他,可燕芦荻望着应商的背影,却觉一股悚然战栗直窜脊髓,刀锋般撕裂了二人间虚假的温情。
这场雷劫足足在沙海迷津中震彻三天三夜,燕芦荻重伤,在被应商带回太茫山后便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躺在虎皮榻上,应商正在锻剑台上敲打一块雪白玉露金。
燕芦荻心中一荒,以为应商这是在把玉猩刀熔了,想要呼喊,却伤势太重,随便一动都是彻骨之痛,冷汗唰地流下,整个人直接从石台上摔下了地。
靠在石台边的玉猩刀完整映入燕芦荻的眼帘,他吐出一口血,却松了一口气。
下一刻,一道阴影将他笼罩。
沙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还活着?”
燕芦荻咬紧唇,不敢转头去看,想爬回石台上,忽然一双手把他拦腰抱起,放了回去。
他惊讶地抬头,却在对上应商的冷眼时,全部表情僵在了脸上。
“你走吗?”应商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燕芦荻望着他,瘦弱的双肩开始止不住地颤抖,眼里再度浸满泪水。
应商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他了。
燕芦荻究竟什么时候发觉一切并非死后梦幻,重又拾起复仇之心?
太茫山万兵客之于他,又到底算什么?
山中千万个日日夜夜,难道只是燕芦荻为了一把神兵、一部刀法和大乘境界而表演的骗局吗?
“应承伦……”眼泪如断线珠玉落了燕芦荻满身,“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