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情证道失败后(191)
等到山路终于被打通,在赶往雪席城半路上,他们便收到捷音,说雪席城之围已破,萧绯以少胜多,九狄遁逃。
众人大喜过望,又深觉意料之中,毕竟萧上将军从来所向披靡,百战不殆,怎会败于区区九狄蛮夷手中!
“只是……”
那雪席城来的传令官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却似是有话未尽。
“只是什么?上将军还让你来通传什么别的消息吗?”李瑾问。
传令官忽然趴伏在地大拜,痛哭喑哑:“上将军,上将军……殁了。”
“你说什么!?”卢荜风猛地起身,直指着他,“军中不可戏言,你再说一遍?!”
“大军被九狄围困于雪席城中一月有余,兵马渐衰,弹尽粮绝,险至活人相食的地步,再也撑不下去,上将军听闻天子大军已至屹州,决意背水一战,说就算拼尽最后一滴血,只要能够退敌,就能得天子大军接应。”传令官悲道,“将士殊死搏斗,上将军亲自跨马出城应敌,此战胜。但上将军,将军他……中矢,坠马亡。”
卢荜风再也承受不住,昏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大军已至雪席城外。
朔风嚎啕,大雪满关山。
天寒地冻之中,皇帝李瑾骑马行过城外战场,白雪覆盖了遍野横尸,连腐烂的气味都很少,只有无数残尸冻得僵硬发脆,马蹄车轮压过,碎成冰渣。
李瑾路过一座堆满了雪的小丘,有个兵士正在和他说些什么,卢荜风遥遥听见风中的只言片语。
“……将军坠马,白刹风中箭先走一步……”
“……一人横剑执槊,杀敌千百,尸堆如丘……”
“……重伤不支,只能倚着长槊强撑……”
“……铁甲破碎……停灵在都尉府……”
李瑾心神动荡,身形歪歪倒倒跌下了马,幸好被跟着的侍从扶住,没有摔伤,他重新爬上马背,忽然纵马狂奔,向着雪席城中冲去。
随扈浩浩荡荡地往上赶,卢荜风一把年纪了,却还是不顾大夫的追喊,跳下马车跟了上去。
他落后几步,可赶到都尉府时,随扈们全部堵在都尉府旁边的一间简陋小院门口,不敢再上前。
卢荜风拼着一把老骨头挤进去,入目最先看到的,是院中幼小的白梅树下,有一张染透了血的粗布。
粗布隆起,下面盖着些什么,卢荜风上前去掀开布,便见一只蒙着死亡白翳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是萧绯的坐骑,白刹风。
转头走进院中唯一的陋屋中,李瑾跪倒在地,浮波仙剑被丢在泥板地里,只余一个失魂落魄的孑然背影,旁边跪趴着一个瘦弱狼狈的少年。
在李瑾前方,有人用两张长凳支起一张松木板,木板上搭着一块红布。
卢荜风认出来,这是萧绯作战时的披风。
红布已是破烂不堪,下面似乎盖着什么东西,恐怕和院中一样,是萧绯的尸身。
但是……
这块木板一尺见方,红布边角垂地,哪里容得下萧怀峥沉眠?
第84章 天下缟素
檐外雪满天, 穹庐晦暗,照不亮陋屋蔽庐里狭窄的天地。
一缕青丝从红布边露出,垂落委顿。
龙庭骧卫尉、骠骑大将军、昱明上将军萧绯, 攻无不胜, 战无不克, 此生未尝败绩。
这一世英名, 由这一死,尽数保全了。
卢荜风精神恍惚,扶着门框动弹不得,他颤抖着艰涩问道:“……剩下的呢?”
李瑾悄无声息, 好似已经察觉不到外界的一切。
趴跪着少年哭红着眼睛对他说:“九狄人砍了萧将军的头, 我只从马下抢回了这个, 剩下的身子被他们拖走了。”
少年姓白,是个马倌, 为萧绯洗过马, 认得他的脸。
卢荜风:“陛下,这——我们必须得把怀峥的尸身要回来……”
李瑾愣了好一会儿, 才答道:“啊,啊……是。”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上前几步,弯下腰, 捧起盖着红布的头颅。
触手如冰。
又转身晃晃悠悠地往外走,仙剑还落在原地。
屋外大雪盖地,李瑾跨过了门槛, 却被雪里的坑绊倒在地, 手里的东西猛地摔了出去,骨碌碌滚走, 直撞上白梅树。
李瑾身体一震,状若疯童般,站都站不起来,手脚并用爬过深雪,把断首捡回来,拉开衣襟直接放进了怀里。
血色冰霜慢慢融化,浸了他一身。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肺腑中涌上一口滚烫的腥血,眼前一黑,就此昏死过去。
“陛下!!!”
大虞随后派出使节去九狄军中商议要回萧绯的尸身。
九狄已是手下败将,又有大虞御驾帅军压境,按理说此行必不可失,哪想到九狄人直接杀了使节,砍了一行十二人的脑袋,和身子一起送回雪席城,自己拔营向北遁逃。
大虞震怒,李瑾亲自率兵追击这伙残兵游勇,七日转战八百里,在隆冬大雪中直将那领兵的九狄王子斩于马下。
可这九狄王子死不悔改,临死前还在放声大笑,李瑾逼问他萧绯尸首所在,九狄王子恨道:“这般可恨的仇敌,我早让人切了他的手脚,斩碎他的身躯,穿来烤肉煮来喝汤,再把剩下的扔进林子里喂家犬野狼!”
李瑾怒火攻心,一拉缰绳,纵马踏死了这恶贼,又鞭笞其他九狄俘虏讯问。
九狄人恨萧绯入骨,便拿他的尸身虐待侮辱取乐,以泄兵败溃散之愤。
最后李瑾返回雪席城,在城北九狄人曾驻扎之地的一片白桦林间,亲手从雪地里挖出了一滩破碎的血肉和骨头。
卢荜风跟随在侧,回去便大病一场。
李瑾则于悲愤中挥师北上,铁蹄踏遍九狄国土,深入虏廷,直抵八百里寒山。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九狄王室尽数遭屠,国朝就此覆灭。
春三月,李瑾带着萧绯回到锦上京,大兴祭仪,在返枝山南为他起了坟、立了碑,追赠加封、记言记事,百官缟素,天下三月禁嫁娶,隆重之至堪比太子之丧。
但只有很少的人知晓,李瑾将萧绯落葬在自己的帝陵之中,待他百年以后,也将葬入念陵,与萧绯同棺而眠。
“我还记得那一日,天清气朗,诸事皆毕,先帝回到宫中后先去了同椒殿,他坐在同椒殿的门槛上,院子里的藤萝花都开了,白紫相间,香气扑鼻。”卢荜风对谢邙说,“我去向先帝禀报,屹州有几个百姓梦到上将军死后飞升为神,称作明帝,这是大祥瑞。先帝却道,上将军如果真的成了神仙,为什么不入他的梦?
“再后来,就是他开始求佛问道,不是为了延寿长生,只是想着要把萧绯带回。”
“他成功了吗?”
“自然没有,先帝抱憾而终。”卢荜风长叹,“一切都是我欠怀峥,我死以后,魂魄入九泉,判官细数我此生功过,说我有开升平世的功德,也有为一己私欲,伤百万人的罪孽,
“功过不可相抵,我被铁索与烈火捆缚在此狱煎熬,又被幽冥钦点为泰山洲判官,劳碌三万载后,方才可洗去尘秽,入轮回转世。事到如今,才过了……六百年。”
谢邙寂然许久,卢荜风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