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仗犬势(28)
“不好意思,派出所不负责这种事情。你必须亲自把东西送回来。”
“但是我——”
彭某正在气头上,突然被什么人搭了一下肩膀,顿时转头露出“想打架啊?”的表情。
接待员趁着这个机会撂下一句“反正是你自己的事情,超时了自己负责”,把他们俩轰出了派出所。
两个人站在派出所门口,彭某也认出了何已知,语气不善地问:“你想干什么?”
“你才是想干什么?”何已知无奈,“跑警察局和警察吵架……想被拘留也有更好的办法。”
“我只是想请他们派辆车去拉一下那些垃圾桶,我一个人弄不过来。”
“那可不是‘请’的语气。”
“对不起,我两天没睡。”
彭某烦躁地用鞋底磨着地面,何已知看到他眼睛下深重的乌青,干枯毛躁的卷发像鸟窝一样耸在头顶,深色的连体工装裤上布满了东一块西一块不同颜色的油彩,数量多到如果不是他露出来的手臂上也有同样的颜色,几乎要让人以为是布料的花纹。
“你不是有个三轮车吗?”何已知问。
“坏了。”
彭某把手指伸进鸟窝中,手指弯曲时关节上粘的颜色块碎裂开,变成一粒一粒的五颜六色的粉末留在头顶。
何已知跟着他走到警局外面,看见那辆写着垃圾回收的三轮车混在一堆东倒西歪的共享单车里,车后斗里倒放着一个绿色的垃圾桶,还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站在车旁边。
“链子绞住了啊。”何已知往三轮前一蹲。
“我骑过来它就这样了,所以想找他们借车拉其他的。”
“看上去有点严重。”何已知伸手去扯三轮车的链条,手指立刻被链条油染成黑色,但他并不在意,反而把整个手掌都伸了进去,对站在后轮前的彭某说“让一下”。
彭某震惊地看着他半个人钻到车底,赶紧掏了一根烟出来压惊。
过了一会,何已知总算把卡住的链条解开重新挂好,满头大汗地站了起来。
“修好了?”
“嗯。”何已知想找东西擦一擦手。
彭某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没有饮料吗?”
“有的喝就不错了。”
彭某用看外星人的眼光看着他拧开瓶盖,一口气灌下去半瓶水:“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想做就做了。”何已知把剩的水倒了一点在手上,搓了搓,虽然水很快变得浑浊但是皮肤上凝固的黑色纹丝不动。
彭某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有时间不如去干点有意义的事情。”
“比如?”
“创作啊。”他用沙哑的嗓子说完,自己先“哈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然后一边笑一边摆手说,“我开玩笑的,创作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意义的事情。”
奇怪的艺术生。
何已知试着蹬了蹬踏板:“刚弄上可能会有点卡,但是骑应该没有问题了。”
“得了,放着吧,我一会儿回来。”彭某满不在乎地揉着肚子,“饿死了,刚才过来的时候看到一面馆,在哪边来着……”
“你不接着运了吗?”何已知指着车厢后面的垃圾桶。
“来不及,他们四点半就不收了。还剩四十分钟顶多再跑一趟,根本运不完。”
“一趟运不完吗?”
“装不下,一次只能运一个。”
“摞起来啊。”
“你当我傻?”彭某吐出一口烟,把烟夹在指缝里,跟何已知比划,“摞起来长度不够,躺不进车斗里,只能立着放,还得有人扶着,不然就会倒。而且我跑了几趟,腿早就没力气了。”
他撂下一声“回见”,转身就要走。
何已知叹了口气,把他叫住:“搬一趟搬完吧,你在后面扶着,我帮你骑。”
彭某眉毛拧起来,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你不是看上我了吧?老子只喜欢美女。”
何已知无语一笑,揉了揉修车修得酸痛的肩膀,跨上三轮车座,示意他赶紧上车。
“等会。”彭某在车斗上把烟摁灭,从裤兜里拿出一张面巾纸,把烟头裹进去,像木乃伊一样包好,揣回兜里。接着才动手把垃圾桶搬下来,跨进货车斗:“先说好,这是你自愿的,别指望我请你吃饭。”
第二次来到这片垃圾场,阳光下何已知总算看清了它的全貌。
堆积成小山的垃圾里,确实有一个“工作室”。
面前的房子——或者用仓库来形容更合适——看上去有两层楼那么高,墙体不知道是什么材料,但是似乎并不厚实,正对着前面是四米多宽的卷帘铁皮门,用一把原始得不能再原始的金属锁锁住。
彭某蹲下去,掏出一把钥匙插进地上的锁里。
何已知观察了一下四周,发现这片垃圾场除了最靠近道路的地方放的是真正的散发恶臭的垃圾,往后面的地方堆的更像是一些杂物或者废品。
“这些都是你捡来的?”
“啊。”
“这块地也是吗?”
“你捡一块地给我看看?”彭某发出不屑的笑声,不停地把钥匙反复插进锁孔又拔出,始终拧不开锁芯,“这是我一个学长租的,用超低价格签了5年。”
何已知想起彭某是蓟京美术学院的,他们的学生喜欢租又空又大的房子当工作室是多年不变的传统,很多根本都不是居住或者商业用地,而是工业性质的土地,戏剧学院经常调侃他们“山猪吃不了细糠——放着精装修不住要住毛坯房”。
也因为这个,大部分美院的学生一毕业就会搬到城郊或者偏远的艺术区,彭某的学长能在市区找到这么个地方也不容易。
“学长人呢?”何已知真想见见这个奇人,会想到去租一个垃圾场中间的仓库。
“死了。”
“死了?”出乎意料的回答让他惊讶出声。
“嗯,自杀。有什么好惊讶的,哪个学校不都一样吗?”
彭某面不改色地回答,不知道第多少次再度把钥匙插进锁孔,往旁边一转,锁芯里传来“咔哒咔哒”的声音。
经过漫长的捣鼓,锁终于打开了。彭某把锁拆下来揣进背带裤胸口的口袋,和何已知一起抬着把手把卷帘门推了起来。
仓库里面大概有三四百平,看上去比普通的室内篮球场还要大一些。屋顶上裸露的钢架和灯管无不昭示着这确实就是个仓库的事实。
沿着仓库左边的墙,密集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雕塑和装置,全部都是用废品制作的,右边则放着一些生活用品。
何已知来不及多看,就被彭某叫去搬垃圾桶。
两个人一起把剩下的垃圾桶搬出仓库,摞在一起,放进三轮车车斗,因为叠得太高,彭某只能像树袋熊一样全程扒着垃圾桶不让他们倒掉。
他们紧赶慢赶,总算在接待员下班前的一分钟,把垃圾桶搬进了派出所。
上交完赃物,两个人筋疲力尽地坐在台阶角落。
彭某喘着粗气:“这次谢谢你,算我欠你一次。反正我有的东西你都看到了——”
“你要送我那些收藏吗?”
“想得美。”彭某毫不犹豫地拒绝,“我是说如果哪一天,比如说你什么,被人追杀或者房子烧了,我可以借地板给你睡一晚或者几晚,看情况。”
告别了抠门的艺术家彭某,何已知带着一身难以言说的味道回到雁行的院子,一路的地铁上收获了不少白眼。
远远地看到一个可疑人士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口,烈日下穿着卫衣,兜帽包住头顶,还叠戴了一个棒球帽,整张脸被墨镜和口罩遮得严严实实。
何已知第一反应是贼,然后又觉得是贼的话未免太不讲究,不仅大白天作案,还在很可能有摄像头的家门口晃来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