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烂梦(89)
接着又说:“我希望他能过得开心一点。”
“会的,”宋西川没有迟疑,给了她准信,“我会一直陪着他。”
何思听不明白了,仰头迟疑地问:“……一直?”
“我和他住在一起。”宋西川平静地承认了。
“嗯?哦,可是,这好像没什么关……啊?!”
何思猛地瞪大眼睛,眉毛飞扬得感觉下一秒人就会从床上跳下来。
“你你你你的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是,”宋西川挑眉,这小姑娘聪明得很,不可能听不懂,“所以你放心。”
“我的天……”何思还处于呆滞状态,嘴里念念有词,“妈还在催他快点找女朋友,转头默不吭声就领了一个回来,不对,倒还不是领回来,是把自己给嫁出去了,这才多长时间啊。哥哥什么也不说……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宋西川微笑着,回答得很快。
他说:“很久了。”
*
宋西川与何思聊了一会儿,何思看上去还是担心,于是又向何思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会照顾好何知。
宋西川算算时间觉得差不多了,可何知没有回来的迹象。
眼角总突突地跳,宋西川等不住了,站起身理了理衣服,对何思说“我出去找你哥”,然后走出病房的门,朝何知先前离开的方向走去。
皮鞋踏在瓷砖上发出有规律的响声,进而越来越快,到达一个临界点后,又越来越缓。
宋西川在找何知的时候走得很快,听到何母声音时就慢慢停下了脚,他和正在对话的两人也许只有一墙之隔,因为那声音从半掩的安全门缝隙中传来,是如此地清晰。
又如此地熟悉。
*
“......”
“......”
“......我觉得这样没必要。”
“你说的是什么话......?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敢不敢再说一遍!?你现在去你妹妹病床跟前把这句话重复一遍给她听——你们俩都是我的孩子,都是从我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块肉!!哪有哪个亲哪个不亲的?是、我承认你小时候我们太忙没有管你,但是吃的穿的从来没亏待过你们,你就不能多体谅一下爸爸妈妈,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能二者兼得的吗?”
“......”
“我和你爸赚钱、赚钱就是赚来给你们花的啊!还了房贷,剩下的全是你们的,家里的钱就是有需要的时候用在你们身上!你要住院、要化疗要治病!第一时间要和我们讲!我们是外人吗!?”
“......”
传来手掌拍打衣物的声音,伴随着何母带着颤抖的声音。
“你自己、自己怎么能在医院照顾得了自己?这么长一段时间,没有给家里打电话,什么都没说!!你以为这是什么病吗!?你爷爷当时就是这样走的!你这么大了还这么不懂事,到现在了才说、才说!为什么现在才说!?”
“因为我现在才想清楚。”何知终于开口了。
何母神情一僵,她缓缓抬头,觉得自己只是幻听,“......想清楚什么?”
“想清楚不治了。”
话音落下,通道里前所未有地安静。宋西川站在门后,是一点动静都听不到了。
何母拽住何知的手抖得厉害,狠皱着眉,眼里写满了难以置信。她嘴唇哆嗦着,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治了?”
何知点头,平平地告诉自己的母亲:“不治了。”
“你疯了?”何母几乎是在尖叫,“做什么要这样!?说不治就不治了?你没告诉我们也没和我们商量,就这样不治了!?”
“不治就是不治,”何知盯着她,十分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我也不是你们的附属品,做出这种决定不需要和你们商量。”
许是何知的语气太过坚硬,何母渐渐开始感觉无力,无力去怒吼嘶叫或是辱骂,转而声音变得软弱又颤抖。
“为、为什么不治?家里有......家里没钱也会给你凑钱,你之前打电话给我说没钱是因为这个吗?......没关系的,何知,爸妈......爸妈把房子卖了都会给你治,你不要这样说不治就不治了好吗?”
何母的眼里已经泛起泪花,连皱纹都乍然变多了。她摸着何知的手,眼里满是自责与难过,与何知面上显露的平静截然相反。
“你这样、你这样叫爸爸妈妈怎么办?几个月来一句都不说,什么都不说,现在突然就告诉我不治了,你让我怎么办?啊?你让我们怎么办啊!?”
呜咽的哭声此时才开始明显,何知站在母亲面前低垂着眉,看上去就是个被父母批驳做事不对的小孩。
他看着母亲陷入比梦中还绝望的癫狂,看着母亲颤抖着抬起手一巴掌一巴掌落在自己脸上,看着母亲的眼泪掉下来又被自己扇掉,嘴里不停念叨着:“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我的错!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啊!”
“怪我!怪我没有管好你啊!!……怪我没有……”
“别打了,”何知叫她,她不听,何知就再叫,“别打了!”
母亲好似陷入魔怔,直到何知忍无可忍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才堪堪停下,眼泛泪花呆呆地顺着何知攥住她的手往上看,视线慢慢落在儿子的眼睛上,又是一怔。
何知近乎是咬着牙在说:“这到底能是谁的错呢?小妹躺在里面要钱,至少她动完手术就好了就没事了,这钱花出去值,放在我这边就是个无底洞,没用的。”
“可是你们都是我的孩子——”
“——我都这样说了你还听不懂吗!?因为何思还能活很长很长时间,可是我不能!”
何知轻轻一动,左眼的眼泪就顺着脸颊留到嘴角和下巴,他仰起头深呼吸间,缓缓地、脱力地告诉她,“所以没必要了。”
“......”
“什么叫没必要?”何母的手垂落在身侧,低垂着头,叫任何人都无法看清她苍老的脸,“当父母的连自己孩子生病了都不知道,我知道自己这一生活得失败......也、也没想过会这样失败......你别的事情闭口不言就罢了,不回家也罢了,不打电话也罢了,这种事情怎么、怎么能不说呢?”
“一个当妈的,”她的眼泪近乎是在瞬间爬满全脸,“一个当妈的,什么忙都帮不上。从小到大,你做过的决定我们从来没有干涉过你,你以后想去哪,想做什么工作,我们都尊重你的意见。但是唯独这件......唯独这件!!”
何知偏开头,他抑制着自己的语调,说:“唯独这件,是我做过最荒唐的决定。”
活在这世上,谁能不贪生。
何知只是个普通人,也想活下去,他多想多想,在见到宋西川后这个念头变得无比地大,每时每刻每日每夜都在膨胀、在叫嚣——
没人比他更想活下去,多活一天也是一天,多看一天也是一天......可是、可是,当这个“想”大到他的精神与肉体都无法装下,就在一瞬间完全调转了方向。
想啊,怎么能不想呢?
可是梦里那些已经足够满足他了,做人真不能贪心。
不能既想着依靠各种药物和仪器多活,又想要自然且自由的快乐。
总要舍弃一些,才能得到一些。
何知从不认为这个决定是错误的。
“但我不会后悔的。妈。”
*
宋西川在安全门前站定,听到部分乱七八糟的争吵,听到断断续续的哭泣,最后是拳头隔着衣物捶打身体的声音,听起来很重很重,很让人感到恍惚的窒息。
那些从何知母亲里吐出的话语,让他再一次想起梦中医院里争执的场景。
甚至今天的情况要比那时更糟糕。
倘若再继续这样下去,场面能收得了吗?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