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烂梦(88)
何知本就抵触他们,更不会刻意去揣摩对方的表情。但此时狭隘的楼道逼迫两人如此近地站着,他无可避免地看清对方脸上每一褶皱纹。
每一褶皱纹,每一褶,都像刻在肌肤上的刀疤,何知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她年轻时的模样了。
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呢?
快到一个眨眼,五年就过去了。快到第二个眨眼,六年也过去了。从出生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七年。
他好像夹杂在这样的社会中混混度日,试图抛弃一切莫须有的联系和感情,逼迫自己不去想念曾经温暖的爱情,也逼迫自己不去幻想过去有可能拥有的亲情。
于是何知早就习惯一个人走出一条路,至少在生病前他还是这样觉得的。
直到宋西川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昔日那些记忆全都涌了上来——好的坏的,热烈的沉默的,那些复杂的感情交织糅杂,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我果然还是不能自己一个人。
如果没有人陪他,他走不下去的。
此时看着母亲,悲悸就席卷心头的一切。
何知指不清自己对这个女人是否有感情,是否还留有感情。看到她苍老好像不觉得心疼,看到她驼背也不觉得心酸,面对母亲的时候,何知好像就失去所有感情的知觉,模糊得仿佛被雾笼罩。
可一想到等下他不得不摊牌......他就没办法开口。
如果听到这个消息,她会是怎样的反应?
会是平静还是哭喊,会像梦里的母亲一样对他嘶吼喊叫拍打吗?混浊的眼睛里会流淌出泪水吗?
想让她为此担心,却又不想因此惩罚她。
母亲似乎感受到何知的视线,抬头与何知对视,终于开了口:“说吧,叫我出来什么事?光是这东西没必要特地喊我出来吧。”
“我......”
何知张了张嘴,喉头却有如实物的阻滞,疼胀得要命,酸涩感一股股冒出。
“其实......”
何知逼迫自己冷静,可等真走到这一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站在原地掐着手指,眼睛往其他地方望去。
他听到母亲在问:“你之前说没办法帮忙还钱,是工作上遇到困难了?还是现在手头紧?之前是妈在电话里情绪激动了,说了些不好听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有什么事可以说出来,看看家里能不能分担一点——”
“——分担什么?”
都自顾不暇了,还能帮他分担什么?不管是好听的话还是难听的话,都是泼出去的水,哪有说收回就收回的道理?
“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等思思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我们就可以......”
“找找关系也好,虽然现在手头很多款都还不了,但是......”
之后的话何知听不清了,耳边嗡嗡嗡的声音变得很大很刺耳很吵闹,母亲那些补救的话在他听来都没有意义,早有这份心,早该、早该——
“分担不了的。”
何知低眉说出这句话,母亲喋喋不休的嘴也同一时刻止住了,愣在原地睁眼看着他。
“分担不了。”何知喃喃重复了一遍。
连拧眉都觉得无力,好像自己这么多年过去就只能得到这些话了。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只能得到这些?
又凭什么这一切会这样得来、又这样得走?为什么非要到这种地步,才能听得母亲几句勉强算得上真心实意的话?如果他健康平安,能从母亲口中得到任何关心的言语吗?
根本就没有意义。
所以何知去掏那些检查单、报告单、病历的时候手都颤抖得厉害,他低头装作自己很努力地去找那些堆叠的纸页,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眼里的东西已经要流出来了,用力吸紧的鼻子发出的抽气声也那样可笑。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但就是控制不住。
他把那些东西递给母亲,手在空中举了很久,没被接过。
那最上面顶着的就是医院的病历本,赫然写的是何知的名字。
静止的几秒内,呼吸声都显得尤为大——直到母亲拿住它们的时候,何知才觉得手头轻了、心头也轻了、什么都轻了。
他才敢淡淡地说:“我生病了。”
第70章 颤抖着清晰
【:感觉抓不住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想过去的你是怎样抓住我的。】
鸟在窗外叫。
宋西川同何思在病房内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两张嘴说不出一个字。
何思的手塞在被窝里抓紧了床单,说不紧张是假的,面前的男人身形挺拔如青松,双手插在黑色长款呢外套的口袋里,即使站姿随意,也抹不去这般浑然天成的气质。
被视线打量的滋味不太好受,何思大脑一片空白,也难以运转起来去思考他究竟是哥哥口中的谁。
直到男人抿着的嘴角终于露出一抹笑,开口即是低沉悦耳的嗓音。
“何思,我是你哥哥的朋友。”
“啊,你好,”何思打了个激灵,张嘴胡说,“你是陪我哥一起来的吧,你家也在这边吗?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以前和你见过吗?呸呸呸!那个,因为——”
“紧张什么?你把我当作另一个哥哥就行,”宋西川在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因为是何知的小妹,爱屋及乌,他对她的耐心也十分多,“我父母是住在这里,考了大学才去的外地。”
何思张了张嘴,问:“......你是我哥哥的同学吗?”
宋西川朝何思点头。
何思盯了他好一会儿,骤然间福至心灵,一拍巴掌道:“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那个经常送我哥回家的人吧!前面一下子没想起来。”
宋西川往后靠在椅背,“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还能记得?”
“因为哥哥你长得很标志嘛,”何思狗腿地笑了笑,“看过一眼就忘不掉了。”
宋西川看着她,突然觉得在某方面上何思与何知也是像得很。高中那会儿,何知也是她这般活泼,夸人的话也是张嘴就来,兄妹俩果然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真希望何知能变回之前无忧无虑的模样。
一时之间,宋西川没再接话,于是空间内再次陷入沉默。
何思看向窗外,又看向门口,视线最后落在宋西川身上,紧拧的眉心透露出她此时的紧张。
很快,她试探着问:“......那个,你知道我哥出去和我妈说什么吗?”
宋西川风轻云淡地颔首,回答道:“聊一些大人该聊的事。”
“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吗?”何思坚决地抗议,“我已经成年了。”
“......”
宋西川的面庞与其整个人一般平静,他看向何思,没准备回答。
照理说何思作为何知的家人,拥有知道这一切的权利。
但何知事先交代过宋西川,与小妹单独相处时无论她怎么问,都不准告诉她,至少等她做完手术。
宋西川尊重何知的意思,并且答应了他。
但该怎么说呢?终究是血脉相连、心有灵犀,当亲人之间的预感莫名其妙地来临,挡也挡不住。
或许是何知松开了她的手,又或是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这给何思带来的下意识的心悸已经完全无法遮掩。何知不在房间里,就看不到此时何思面上的表情有多么难看。
宋西川不说,何思就无处可问。她知道没办法从任何人口中得到答案,越是这样,就越让她心慌,哥哥的状态确实很奇怪,精神勉勉强强,但是看上去……脸都不圆润了。
何思缓慢地眨了眨眼,低垂着头,像是酝酿了许久,最后却只是问。
“哥瘦了。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真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他最近......过得不错。”
舌尖在上颚研磨半晌,宋西川仅是吐出一句半真半假的话就觉得乏力。
面对这双与何知相似的眼眸,看到里面迸发出这样猜疑不安的神色,宋西川就忍不住心疼。
感觉小姑娘的视线在自己脸上打了个转儿,宋西川正思考接下来要如何搪塞,结果何思最后只是轻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