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烂梦(86)
每到这种时刻,他就会开始思念宋西川,为数不多能完全看透他自己的宋西川。他能安心把自己所有的面都展现给宋西川,不论是乐观还是消沉,落寞亦或喜悦,宋西川全都见过了,何知就不必再掩藏任何。
因此他们能够相处得更加愉快。
*
宋西川回到家时,何知裹着被子窝在飘窗上睡着了。
宋西川走近,就看到缩成小小一团的人,他在何知额头落下浅浅的一个吻,居然就把何知给亲醒了。
何知迷瞪瞪地,搓了搓眼睛叫他“西川”。
“我在,”宋西川笑了笑,“怎么在这里睡着了?下次记得去床上睡,免得着凉。”
“在哪里睡不都一样么,”何知顺从地揽住宋西川的脖子,任由对方将自己抱起,“我在哪待着,就在哪睡着了,反正你都会把我捞起来带走,不是吗?”
“......”
宋西川笑容慢慢收敛,低头看何知,就想起那场已经结束的梦。
如同电影一般,梦的结尾是那样虚幻又不切实际,隐隐有崩坏的征兆,却仍按照既定路线前行。
那时何知便是在任何地方都容易睡着。宋西川每次回家看不到何知,就知道他肯定又在哪个角落睡过去了,那么接下来就是满屋子搜寻,像搜寻自己无意间埋下的宝藏那般,然后亲手再将其挖出。
宋西川知道那是梦,却在潜意识里依然想真真切切待何知好,即使吵过几次架,也都是最先服软的那个。
所以他无论何时何地都会纵容何知,会把何知捞起来带走,这是毋庸置疑的。
于是宋西川说“是”,何知就埋在他脖颈间咯咯地笑,然后盘他盘得更紧了。
“我妈给我打电话了。”
何知告诉宋西川给母亲汇款的事,又像讨要认可与关心一般说了母亲对他说的话。
宋西川自然皱起了眉,说:“你不要同她那样去想,你从来都是个知恩图报情感丰沛的人,怎么可能是白眼狼。”
何知盯着宋西川,不说话。
宋西川沉默片刻,问:“你觉得她爱你吗?”
“这重要吗?”何知反问。
这重要吗?宋西川被问住了,也在心里反复念诵何知说的话。
倘若能活到一百岁,那这当然是重要的,没人能完全脱离亲情独自活过那么长的时间。
可面对当下的情况,当然是及时行乐最为重要,去纠结那些问题没有必要,但最重要的是何知心里是怎么想的。
因为宋西川知道何知不是无情的人。
“这不重要,”宋西川把何知落下来遮住眉眼的刘海往后撩,盯着他的眼睛说,“重要的是你是怎么想的。”
“......我?”何知移开视线,“我不知道。那些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那些年幼时留下的寂静、阴影、孤独,早就已经过去了。过去就不重要了。
宋西川顿了顿,还是选择说:“没有父母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她肯定爱你比你想象的要多。”
梦里的一幕幕印在宋西川的脑海中难以挥去,何知的母亲在医院对何知说的话,做出的动作,还有那些神情、攥住又松开的手——那些何知站在风暴中心而难以注意到的细节,宋西川全都替他看到了。
宋西川将何知送进手术室的那天,何知的母亲和小妹就坐在医院走廊,和他一样看着何知,直到手术室的门被关上,直到手术中的灯牌亮起来,又一直到医生走出来告诉他们手术很成功。
她一句话都没说。
但宋西川在她离开前郑重地鞠了一躬。
他说:“我会照顾好何知。”
宋西川抬起头的时候,分明又看到了何母眼里的亮,分不清是折射出来的光还是泪水,点缀在爬满皱纹的皮肤上,完全与整个人的苍老木讷格格不入。
她坐着深呼吸好几口气,想摸上宋西川的脸颊,却还是缩回手,再开口时便嗫嚅着:“......好孩子。”
宋西川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也算认识何知的母亲好几年了,从高中开始就一直认识。
虽然他们之间从未打过招呼,虽然她不知道他们在一起又分开过,分开了却又重新在一起,但不论如何,她接受了现下自己所说的“会照顾好”。
“何知那孩子不想见我,”她揪着衣摆,“他出来之后麻烦你好好陪着他,如果有事情的话也要及时通知我,我就先带思思走了。”
宋西川问:“您不等他出来再看一眼?”
何母笑着叹了口气:“看不看的......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又不是以后就见不到了。你平时跟他在一起也多劝劝他,多回家看看啊。免得他爸提起他就只会骂他不回家。”
宋西川缓缓应下了。
他站在原地看她越走越远,犹豫几秒,又拔腿追了过去。
“他一直都想你们的。”宋西川微喘着气说。
何知他都想的,他自己不知道,他一直逃避这种感觉,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无足轻重,自然就不会去主动挂念主动联系。
何母愣了愣,何思在一边拽着她的袖子,抿着唇不说话。
宋西川:“所以......”
“思思都和我说了,”何母打断宋西川的话,“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做。十几年前......是我们太忙了,以至于没有多关心他,他看我们的眼神现在都好像是在看陌生人。”
能怎么做呢?
多爱爱他吧。
宋西川就想说这句话。
可他没有资格要求任何人去爱何知,除了要求他自己。
何知一生会拥有很多很多的爱,有他给的爱,有朋友的爱,有小妹的爱,可好像唯独缺了一角。
如果能补上,那当然再好不过。
补不上,也不能强求。
“多联系联系他吧。”宋西川最后只能这样说。
*
“我不知道。”
何知好像除了这句话,就说不出其他。
他黑溜溜的眼睛盯着宋西川,想宋西川告诉他问题的答案,可简单的言语当然无法描述任何感情,一句“她爱你”难道就够了吗?
宋西川只能说“嗯”,说“我也会很爱很爱你”,说“如果觉得这些太难解决,就别想了,多想想我,我是最爱你的”。
何知就笑了,拍拍宋西川的肩头,吐槽宋西川最近说话真肉麻,明明以前都不这样说话的,明明几个月前在医院里还那样嘴硬,说什么都不肯承认自己想何知。
宋西川开玩笑说:“把那个时候的宋西川拖出去斩了吧。”
“那不行,”何知抱住他,“那都是你啊。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你都是宋西川。”
宋西川喜欢极了何知的投怀送抱,顺手揽住他的肩膀和腰。
两人粘腻片刻,宋西川最后在何知头发上落下一吻,没有任何犹豫,同他说:“告诉你妈吧。”
“......”
何知的笑容渐渐收敛,抱着宋西川的手缩了缩。
“听我的,告诉她,”宋西川把何知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对他说,“别害怕。”
宋西川不知道何知会想什么,也不知道何知是否对这样做的结果抱有期待——他是希望母亲平静地接受,然后不会对他未来的离开感到难过;还是希望用这个激起对方的情绪,然后听到声嘶力竭的指骂,以证明那所谓的爱?
哪个都不好啊。
......
哪个都不好。
无论结果是无情的分离,还是难舍的分离,都不好。
因为分离本就是一件难事。
那些所有裹挟了人类情感而做出的行动,全都带有私心。私心希望你这样,私心希望你那样,就像宋西川希望何知活下去,但又因为爱他而不能不尊重他的选择,这也是私心。
何知的母亲把私心放在何思身上,只分给何知一点,就注定无法完完全全得到何知的认可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