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暖(37)
但余昧说在家附近散步容易被拍,天黑了还戴个墨镜又太奇怪,最后开了半个小时车,带他去了一个附近的码头。
船票是临时买的,通往一座海岛,还没开发成旅游景点,岛上只有当地人开的简陋旅馆。
他们上岸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也没看到夕阳。
海岸的风景很朴素,沙滩在夜色里反出淡淡的荧白,有几盏灯,再远处就是粼粼的海。
他们不是真的情侣,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牵手逛沙滩的桥段,在靠近沙滩的水泥路上一前一后走着,听海水绵长的呼吸声。
余昧的头发长了一点儿,补染过后颜色更淡了,用一根细皮筋扎起来,身上套着件宽大的衬衫,空空的,衣摆被风吹得翻飞,勾勒出一侧单薄的骨架,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张淡色的纸,或是海风里摇摇欲坠的白色蝴蝶。
几只白鸟掠过海面,又盘旋着远去,让他的背影显得有些孤独。
他走在水泥路边缘那截凸起的缘石上,脚步轻巧,像只猫似的轻易保持平衡。
余煦学着他的样子,上去走了几步,还没来得及找到平衡就掉了下来。
一抬头看见他的背影顿了顿,毫无征兆地落下去,心跳都险些被吓停,三步并两步地跑上去,仓皇拉住了他的手腕。
余昧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原来只是到了转弯的地方,路缘往另一个方向急拐,他就顺势走下去了。
“啊,没事。”余煦心有余悸地收回手,还有些后怕,脱下外套披在他身上,又借着拢衣服的姿势将他往上带了带。
那一幕的错乱感太强,被他的大脑自动加工成了余昧失足掉进海里。
他不知该怎么解释这种荒谬的患得患失,所幸余昧也没多问,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好意,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道:“前面有个夜市,要不要去看看?”
第34章 夜市
说是夜市,这个时间也没什么人,大多是岛上的居民摆摊,推车卖些鱼丸之类的小吃。
余昧对吃的不感兴趣,以前一个人来时总是远远看一眼,继续沿着海边走,还是第一次走近来看,觉得很新鲜。
杂乱的夜市有种独特的烟火气,和家里的厨房又不太一样,高瓦数的白炽灯氤出一片光晕,同食物的油烟混在一起,更像时光倒退几十年,街头巷尾会有的光景。
来都来了,总要尝点儿什么。
但余煦挂念着大明星的饮食指标和玻璃胃,不让他碰冰饮和重口的海鲜,就差把“看看就好”写在脸上。
最后两个人买了一小份蟹粉面,坐在遮阳伞下的铁艺桌旁分着吃了。
余昧在好奇心这方面确实像猫,有点三分钟热度,只尝了两口就饱了。
他坐在高级餐厅里吃过三百八一碗的手工蟹粉面,老师傅手拆的蟹肉蟹膏铺了一整碗,面汤浓郁香气扑鼻,也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
却记住了这碗清汤寡水、蟹粉都少得可怜的街头方便面。
——很多年后他想起来,还能记起那把风一吹就嘎吱作响的褪色遮阳伞,海边咸而潮湿的风,腾升的雾气,满月,店家送的玻璃瓶汽水,还有余煦披在他肩上的那件薄毛衣外套。
那碗面最后还是丢给余煦解决,所幸也不多,男孩子几口就吃完了,看他还没有走的意思,就把碗挪到一边,给他讲起学校里的事。
“那个社团里的人真的很神奇,会逃课去排练,半夜跑出宿舍到河边唱歌,抓萤火虫……但他们的成绩好像又都很好,名字经常出现在各种获奖名单上,还有人是学生会主席,拿了一堆奖学金。”
余煦伸了个懒腰,看着天上澄明的满月,和周围存在感稀薄的几颗星星,感慨道:“我有时候还挺羡慕他们的。”
余昧看向他:“羡慕什么?”
“嗯……我也说不太清,可能是觉得他们很自由,”余煦想了想,又说,“但如果要我去过他们那样的生活,我应该也不会开心的。”
其实他能这么轻松地聊到未来,也算是一种自由了——余昧默默想着,问道:“那你以后想做什么?”
“应该还是继续学计算机吧,写程序挺有意思的,虽然有时候运转起来驴唇不对马嘴,”余煦顿了顿,语气平常地转向他,“哥,那你呢,有想过以后不唱歌了,要干点儿什么吗?”
他们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死亡,似乎只是在谈论一种平行的假设。
余昧垂下眼,思考片刻,给了他一个采访时通用的答案:“可能会去国外旅游,多走走看看。”
余煦却似乎很感兴趣:“想去哪里?”
“……北极,极圈附近,或者雪山,”余昧看了一眼昏暗的海,继续道,“夏威夷也不错。”
他其实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只是早年还没想着寻死,只想逃出这个圈子,去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就模糊地想到了出国旅游。
攻略倒是做过一些,现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大概是搬家时和杂物一起丢掉了。
余煦安静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旅行的可能性,半晌才抬起头,看着他道:“那以后一起去旅游吧——等我毕业,或者放暑假,好吗?”
眼里带着诚恳的祈求意味,像叼来玩具的小狗。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余昧垂着眼,屈起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那只装汽水的玻璃瓶,不置可否:“到时候再说吧。”
玻璃瓶发出清脆的响动,是个高八度的“do”音。
海岛没有城市的车水马龙,入夜似乎也更早,没过多久那些小摊就开始收摊了,灯也一盏盏暗下来。
没了白炽灯泡,岛中央只剩下昏暗的路灯,还有码头那边遥远的一点光。
离最后一班船开的时间还有一会儿,他们站起身,打算慢慢地原路返回。
走到一半时余煦却被什么东西吸引了,停下脚步,穿过两辆还在收摊的小吃车,走到那片矩形灯带围成的彩色旁。
——是几台抓娃娃机,涂料都锈花了,居然还在运转。
也没人管,里面的毛绒玩具都过时了,五颜六色做工粗糙,一看就是哄小孩子开心的。
他看了一会儿机身上贴的字,又折回余昧身边,请示道:“我想试试看。”
余昧没想到他会被这种东西吸引,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嗯,可以。”
余煦小小地欢呼了一声,去找隔壁还没收摊的老板娘换零钱——换了十个硬币,一元一次,浅尝辄止。
余昧对抓娃娃没什么兴趣,在附近找了个位置坐下,看他被那些霓虹灯带围住,白T上映出跳跃的彩光,又觉得很有意思。
可能是余煦太懂事,又早早学会了独立生活,余昧经常会忘记他才十九岁。
有个说法是人受到重大心理创伤后,会永远停留在那个年纪——从这个角度上说,余煦的心理年龄甚至只有九岁。
这个九岁的小朋友会给他做饭,比医生更注重他的健康和生活习惯,接收他逃逸的负面情绪,像上天看不过他孤独颠沛的前半生,在他十八岁那年施舍给他的礼物。
他看着余煦专注的侧脸,又没由来地想,也许更像一只闯进他黑白世界里的小动物。
小动物只剩下最后一个硬币了,投进去之后绕着玻璃来来回回观察了半天,才终于有把握了似的,回到按钮前下爪子。
也不知道是他运气好,还是这台娃娃机被搁置太久、已经积攒到了不得不出货的轮数,这一次机械爪居然没有半途松开,平稳地抓起一只玩偶,运送到了出口处。
余煦欢呼一声,下意识惊喜地回过头,眼睛亮晶晶的。
视线相接的那一瞬,余昧才意识到自己看着他出了半天的神——他毫无防备,猝然跌进那片亮晶晶的星海里,心跳居然罕见地乱了一拍。
但他掩饰得很好,隔了一段距离,余煦似乎也没有察觉,献宝似的把战利品拿过来给他看。
是只通体棕黑的泰迪熊,一眼看过去都找不到眼睛,身上穿着蓝粉条纹的毛毡衣服,丑萌丑萌的,算是那堆玩偶里最顺眼的一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