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岳临渊(86)
午后的议事,司渊渟没有再参与,而是回了宫里在撷芳殿歇息,他熬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短暂地放下身上的重担,在最初给他留下美好回忆的地方好好歇上一歇。
皇宫里的人都惯会拜高踩低,楚岳峙自小在宫里长大,自然清楚这一点。他知道司渊渟被罢除一切职务的消息会在司渊渟走出太和殿前就传遍整个皇宫,所以司渊渟回撷芳殿时,他命小太监带人跟随并交待下,谁也不得怠慢司渊渟,更为司渊渟备下了换去那身斗牛服的新衣。
楚岳峙在太和殿里一直跟群臣议事到酉之交,把楚岳磊的丧仪都商议得差不多后才结束让群臣离开。
摆驾到撷芳殿,楚岳峙在殿门口抬头看到天际连片烧得火红的云霞,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在宫里看过这景象了,四方之地拢不住无边天穹,尽管这皇宫从来就不是他心中的向往,但他的余生,将都会在这宫中度过。
小太监从撷芳殿里小碎步地跑出来,向他行礼道:“陛下,司公子午后在殿内暖阁安歇了几个时辰,刚刚已经起来了,此刻正在院中。”
“吩咐下去,准备晚膳。”楚岳峙收回远眺的目光,径直吩咐道:“其他人都在这里候着,没有朕的旨意,谁都不许进来打扰朕与司公子议事。”
跟来的宫人与侍卫们齐齐跪下应声,楚岳峙挥了挥手走进撷芳殿,小太监便赶紧让人关上了殿门。
今日在撷芳殿里换装以前,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再进来过撷芳殿,这里的一切都还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仿佛这么多年过去,变的只有人,而承载着那段美好过往的这个地方,一直都静静地在这里封存着,等他们有朝一日一同回来。
撷芳殿的庭院并不算太大,黄昏的橘色暖光轻易就将整个庭院洒满,檐下台阶前,一方古琴在琴架上放着,身形清癯的白衣公子端坐在古琴前,衣领半遮住他修长的颈脖,白云观音则垂挂在胸襟上,长长的墨发只梳起前端挽了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发髻,白袍宽大的袖子被挽起露出了腕骨凸显的手腕,那双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则置于琴弦上,似乎是在感受着古琴上每一根琴弦的触感。
听到他走进庭院的脚步声,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便抬起向他投来盛满柔情的和煦一瞥,夏季的风拂过庭院的花草树木,带出一片沙沙声响,也吹起了地上的落叶与花瓣。
脚下的步履缓缓停下,楚岳峙将古琴前的人映入了眸底,却也因此而失神。
“楚七,过来。”放在琴弦上的一只手抬高少许向他伸出,司渊渟眉眼温润,褪尽所有的戾气与浑浊,就连唇畔弯起的一抹笑都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度。
落叶与花瓣仍被傍晚的风吹得漫天起舞,楚岳峙向司渊渟走过去,快走到古琴前的时候,司渊渟便起了身,从古琴后方绕出,先一步牵起了他的手。
“下午就剩你独自一人应付那么多大臣,累了吧。”司渊渟轻吻一下楚岳峙的眉心,道:“礼部、工部和户部在之前大清洗时,我提上来的人大多都是我父亲从前的门生,或是想要拜入我父亲门下的正直之人,他们兴许会因为过于较真而让你不满,但给出的谏言大多数都是可以参考采纳的,你可以放心。兵部的赵宾,他其实就是个痴迷于研发火器的发明家,也不必防范太过。至于九卿,的确还有待整理。我今日提出重整内阁,想必不少人会有些着急,你可先压上一压,看哪些人会先按捺不住,再行清理。”
朝堂之上,走一步算百步,从他决定要活下去那一刻起,他便细细盘算过,楚岳峙最初是想要让他清清白白地回到朝堂上,故而曾经提出过让他在宫变时假死,然后过段时间再他回归并称自己是真正的司渊渟,当初被偷梁换柱地送走了,入宫当太监的另有其人。只是这个打算被他否决了。
他既然接受了自己的所有过去,就不会再抹杀自己身为太监时的一切,过去二十一年他所有的努力和在朝堂上的作为,无论功过他都承认并交由世人判断。太监又如何呢?历史上难道就只有奸佞宦官吗?三保太监郑和七下西洋,其外交才能与军事谋略以及为国家所做出的贡献同样赢得了世人的尊重。
事实上,无论他以何种身份回归朝堂,都必然会找来非议,哪怕他身世坎坷历经磨难,哪怕大蘅国这些年能撑下来有不少他的功劳,他都不可能名正言顺。既然如此,倒不如让他就这样堂堂正正,明白坦荡地直接以司渊渟的身份回归,只要他能继续干出实绩便没有人能质疑他,他身为太监的过去也会渐渐被人遗忘。同时,楚岳峙也可以此让大蘅国所有子民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当今天子任人唯贤。
所以今天,他当着群臣之面,主动提出了废除司礼监批红参政之权,且一并废去东厂与锦衣卫,然后重整内阁。一来是以此让楚岳峙立威,二来也是为自己接下来的回归铺路。
过去二十一年,他利用內监参政的弊端一步步将权力掌握在手中,自然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內监参政所导致的权力失衡与官场腐败。掌印太监与秉笔太监当政从一开始就是在整个权力系统之外的非法地带,这是在仁宗帝之后便渐渐显露的问题。而官场腐败也非一日之寒,而在司礼监干政过多之后更是越演越烈,原因正是在于司礼监架空内阁权力之后,部分内阁大臣为了讨好宦官而开始对宦官进宫,以此引发了吏治腐败。是非不分,立功不受赏,行恶却可升官,贪贿盛行之象更是被党争推至高潮。
在他当上掌印太监后,喜怒无常的暴虐之名,其实是他自己传出的。对于朝中那些向他进宫的大臣,他一贯是甩一巴掌再赏一甜枣,那些人并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发难,也以为他对于一些朝臣的整治是源自于他捉摸不透阴晴不定的性情,何时看谁不顺眼便对谁下手,那些人既怕他又不得不巴结他,便也没有发现,他一直以来都在打压清理那些老皇帝和老太监以及翰林学士所养出来,弄权误国营私并残害忠良的奸臣。
他太清楚內监干政所造成的恶劣影响,所以他先将司礼监和本来就不应该存在的东厂及锦衣卫送上了断头台,一旦司家平反,他以本来身份返回朝堂之时,那些反对他的人也就不能再以司礼监涉政等问题对他过分发难。
只是接下来这一两个月,怕是都要辛苦楚岳峙,独自一人应对群臣了;不过如此也好,毕竟楚岳峙已经登基,于情于理都不该太过依赖他,就像当初统率皇军征战时一样,楚岳峙必须会也定可以靠自己独立行走。
抬臂揽住司渊渟的颈脖,楚岳峙把脸靠到他颈侧,过了好一会后才闷声道:“你怎么这般不解风情,我看到你这清逸出尘之表,哪还有心思谈什么六部九卿。”
司渊渟揉着他议事一天后僵硬的肩颈,失笑道:“我无论是哪般模样,总也比不上我去到皇陵时,看到你穿着一身嫁衣头戴凤冠等我时那般震撼。”
“才不是……”楚岳峙让司渊渟按揉得舒服,身上的劲也放松了下来,等他再抬头,那双桃花眼眼尾已多了一抹淡红,“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不单单是皮相,更多是你根植于血脉里的品格节操,琨玉秋霜,冰肌雪肠,天生就自带君子清贵与德心。”
“楚七,我从以前就觉得……”拇指按住楚岳峙眼尾的淡红,并以指腹轻轻摩擦,司渊渟看着楚岳峙眼里的暖光,道:“你嘴巴太甜了,好听的话仿佛信手拈来,九岁就把我哄得对你死心塌地,三十一岁更是让我像中了蛊般对你言听计从,依我看你根本也不需要我教你如何驾驭群臣。”
“中了蛊般么……”楚岳峙弯起愈发明亮的双眸,道:“兴许真的中了蛊也不一定。”
看一眼那架上的古琴,他认得,就是当年的那一方伏羲式的古琴,他十七岁出宫去军营时将古琴留在了撷芳殿,没想到竟保存至今。
左手还与司渊渟牵在一起,楚岳峙细细地磨着司渊渟那掌心与指腹都比他这个征战多年之人还要粗糙不少的手,问道:“怎么把古琴拿出来了也不弹?”
司渊渟用自己的手指勾缠住楚岳峙的,道:“刚刚把手放上去才发现,这么多年,这双手早就僵硬了,已然无法弹出从前的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