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岳临渊(47)
司渊渟又再站了起来,向后退开一大步,厉声道:“别碰我!”
别碰我,别再让我,跪在胯下去做那种恶心至极的事。
也别看我,谁都不许再用那种下流的眼神看我,用那种侮辱嘲笑侵犯的视线来玷污我。
我不是阉宠,不是佞臣宦官,即便我无法为司家承继香火,我也是司家的子孙,一直恪守司家家训门规。
已经快要杀尽了,当年害父亲害司家的那些人,我花了这么多年,终于把孽报都还到这些人身上,可父亲回不来了,母亲回不来了,我的身体永远都好不了,我永远都是他们陷害父亲与司家的借口,是司家的罪人,我的人生已经彻底的毁了。
悲愤有什么用,什么也改变不了,日夜烧心的恨有什么用,报仇雪恨也换不回亲人与失去的年月,我还要一次又一次地,让我爱的人看到我狼狈耻辱的样子,与我这样的人在一起,就要跟我一起承受那些不堪,去听那些有关于我的污言秽语,可我爱的人分明是襟怀坦白以善厥身的人,凭何要因我而染上尘瑕。
“别碰我,你别碰我。”司渊渟重复着,又再退后两步,道:“请安亲王到殿外等候,奴婢还需把陛下送回寝殿,等陛下醒来,奴婢会再向陛下请旨安亲王所求之事。”
楚岳峙僵住,有些难以理解又有些无措地看着司渊渟。
他不知道在他来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司渊渟现在并不想见到他。
身后的吕太医已经整理收拾好一起,用湿巾擦干净了双手,他向司渊渟行了一礼,随后对楚岳峙说道:“安亲王,老臣有些话想与安亲王说,不知能否请安亲王随老臣到殿外,如此,司公公也好叫宫人们来,把陛下送回寝殿。”
楚岳峙半侧过身看吕太医,他跟吕太医并无交情,不清楚吕太医会有什么话要对他说,然他回头再看司渊渟,却见司渊渟立在烛火照不到的阴暗处,面色晦暗不明,好像他这些日子以来给出去的所有温暖与爱意,都已被那张牙舞爪的黑暗吞噬殆尽。
一直向司渊渟半伸出的手仍僵在半空中,手指微微蜷缩,楚岳峙仿佛看到了那些他抓不住的过去在指间穿过,微光里的尘埃像是年月的余灰,又像是经年浮沉的陈疾附疽,看似毫无重量,实则已在不知不觉间将人压垮,成为难承之重。
楚岳峙朝司渊渟踏前了一步,他放下手,轻声说道:“没关系的,司九,我哪儿也不去,就在你看得见的地方等你,楚七不会抛下司九。”
同一句话,时隔数年再说出,说的人不曾改变,可听的人已给不出回应。
吕太医带着楚岳峙出去了。
司渊渟在原地伫立许久,直到烛火又灭了一盏,殿内越发昏暗,他才慢慢走近那个还昏迷着的人。
他认了命,为什么还会如此煎熬?
他未有辜负父亲的遗言,为什么还会如此日夜难安?
楚岳峙并未抛弃过他,一切都是身不由己,楚岳峙也从未嫌弃过他,反而将他视若珍贵,可为什么,他还是时时难抑万端苦楚自惭形秽,在相信楚岳峙的同时,仍被反复重新拖回到深渊中,始终无法放下求死换取解脱的念头?
抬手,司渊渟将矮几与那搁着残肢的木盘扫落,而后抬起脚将那血淋淋的残肢踩成了肉碎。
难以言喻的跗骨之痛从身体最深处扩散,啃食着每一根神经,他一点一点地弯下腰,紧紧抓住胸襟,张口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又如同负伤野兽般响彻整个大殿的哀嚎。
当司渊渟凄厉的叫声从殿里传出时,刚刚才出来不久的楚岳峙差点便要再次冲入殿内。
然而吕太医拉住了他。
“安亲王,恕老臣冒犯,可不论您如何担忧司公公,都请您忍住,不要在这个时候再去刺激他。当年先帝死后,司公公又将前翰林学士问斩,当时也曾悲恸大伤,引发内伤,只是这于司公公而言,同样也是一种释放,未见得不是好事。”吕太医的声音温和,有着老人特有的慈祥。
然而楚岳峙却是想也没想地就朝他怒喝:“不要叫他司公公,他不是!”
吕太医没有因楚岳峙的态度而产生任何不悦,只是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司公子心有顽疾,非一朝一夕能愈,老臣不敢妄加揣测安亲王与司公子的关系,可如若安亲王看重司公子,那么老臣希望,安亲王能听老臣一言。”
闻言,楚岳峙很快便收起了自己的薄怒神色,他又往幽暗的殿内看了一眼,内心挣扎少许,转而向吕太医颔首道:“本王一时心急,失了礼仪,望吕太医见谅。”
吕太医摇摇头,谅解道:“关心则乱,此乃人之常情,安亲王是重情之人,有此表现实属正常。”
大抵是知晓楚岳峙心中焦虑,吕太医不待他再问,便继续说道:“当年因先帝要先救使臣,故而最后,是老臣为司公子医治。后来,老臣被先帝贬斥,下放惠民署,再见司公子,已是数年后。医者本不该害人,然而,老臣的妻女上街时被当时出宫立府尚未登基的陛下所乘车马撞倒,妻子当场丧命,爱女也因此落下残疾,那时若非司公子施以援手,老臣只怕连爱女的命都保不住。司公子说,这是还当年保住他性命的恩,可当年那又那算得了什么恩,所以后来,司公子需要太医院有自己的人时,老臣与司公子表示,愿效犬马之劳。
“这些年,司公子偶尔也会找老臣为他调理,然而纵使老臣能为司公子开不伤身子的安神药,老臣也无力医治司公子心中的顽疾。司公子当年身受重伤,未及调养便遭逢巨变,安亲王想必不知,当年司家人的斩刑,司公子还被押至法场观刑,满门的忠义之士啊,就这么被斩了,皇室如此对待司家,司公子还能守住心中的信念与正义,记着自己要扶正大蘅国,为百姓带来繁华盛世,实属不易。这些年,司公子忍下常人不能忍的一切,无法与人言说,这其中,有司公子自己的自尊,有多年无法释放的苦痛,更有经年叠加的自卑。
“安亲王,司公子的心疾,非言语能愈,也非简单的施与受能疗,帝王家无情,安亲王若无赌上余生的决心,实不应招惹司公子,司公子已是强弩末矢,苦苦支撑看似冷厉无情的坚固外壳,实则内里早已支离破碎残破不堪。老臣并非质疑安亲王对司公子的情义,只是想告知安亲王,司公子身有遗憾,心疾难愈,而安亲王他日登顶,即便是稍有动摇,司公子都怕是会剑走偏锋以命为代价替君分忧。能护住司公子的,非权势,非汤药,非无济于事的弥补,而是,安亲王的情,人与命。安亲王需真正与司公子成为一体,终身不弃,以自己的血肉补全司公子的残缺,才能让司公子向阳而生,不舍人间。”
楚岳峙一直听着吕太医的话,不曾出言打断,却在听到一半时,又再扭头往看不见司渊渟身影的殿内看,司渊渟在里面一直没有唤宫人进去,却时不时会从里传出压抑的低喊,就像那日抱着他终于将压抑多年的泪流出来一般,如今司渊渟也独自在里面,将多年来无法出口的痛苦惨叫都一声一声地喊了出来。
直到吕太医说完,楚岳峙才红着眼又回过头来,他抬手稍作掩面勉力压下失态的哽咽,平伏下情绪后才看着吕太医强作沉稳之貌,低声道:“本王在边疆征战时,曾得一药方,名为渡君,乃是一部落的蛊药,许下生死之约的爱侣服下此药,便成共生,若有一方离世,另一方也将会在不久后随之而去。本王听闻,吕太医医术高明,更是制药高手,此药本王的属下不愿制作,不知吕太医是否愿意,依照药方为本王与司公子炼制此药?”
吕太医本以为楚岳峙在听完他的话后,多少也会有几分迟疑,却不想楚岳峙竟会直接提出如此请求,饶是多年来早已看尽人生百态,也不禁眼底浮现讶异之色,又思量几许后才回道:“老臣也听说过此蛊药,药引乃是双生蛊虫,服下后无药可解,若有药引与药方,老臣自然是能将蛊药制成,只是,安亲王可当真想清楚了?若用此药,便没有回头路可走。”
“吕太医放心,药引与药方,本王都有。至于回头路……”楚岳峙勾唇浅浅一笑,面上是一片义无反顾的柔情,他将手按在胸前心脏跳动处,坚定道:“司渊渟就是我此生唯一的解药,自我爱上他那一刻起,便从未想过要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