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岳临渊(15)
太监的身份,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耻辱,这份耻辱不仅烙印在身上,也烙印在心里。而他司渊渟,永远都不会再以司老尚书之子的身份走上朝堂。
他接受自己被无数人在背后痛骂奸佞宦官,也接受自己被人称为“司公公”与“督主”,但他不能接受,当他站在朝堂上时,再有谁提起他是司老尚书之子,是司家上下曾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司渊渟。
因为他不配。
司渊渟已经死了,现在的他,是司公公。
湿漉漉的手箍住了司渊渟的手腕。
楚岳峙还泡在温泉里,体温比平常更高,他甚至能觉出司渊渟体肤冰凉。他用了劲去抓司渊渟的手腕,并不是为了让他放开自己,只是怕司渊渟会拂袖离开。
第16章 尚书之子
楚岳峙说的都是事实,当初,正是因为楚岳峙相帮,司渊渟才能坐上首席秉笔太监之位。
那是他以罪臣之子的身份沦为太监的第八个年头。
八年间,他从最初的行尸走肉到将家仇嚼碎咽下,被同为太监的宫人明里暗里嘲笑讥讽甚至为难,从最下等的太监一路向上爬,到终于成为随堂太监。
皇宫内十二监,他因出身而被归到了司礼监。
司礼监设有掌印太监一名,秉笔、随堂太监四至八名,提督一员,秩在监官之上。司礼监是十二监第一署,其长与首揆封柄机要,佥书、秉笔与管文书房,则职同次相;其僚佐及小内使俱以内翰自命,若外之词林,且常服亦稍异。其宦官在别署者,见之必叩头称为上司。
以上是前朝《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一所记载的内容,而大蘅国对于这一规制也采取沿用。
秉笔太监又分为首席秉笔主管东厂与诏狱等机关,次席各秉笔则分管各监各司局,又因秉笔太监参与批红,等同内相的掌印太监最后落印,故而司礼监的太监都识字且熟知礼法规制。
他原是礼部尚书之子,被归到司礼监实属正常。
但宫里的规矩,或者说,当太监的规矩,都要他自己一一摸索,旁人不会教他,犯错了就得受罚,当太监的第一年,他挨的打比所有新来的小太监都要多。
而他自从去势后,身体便大不如前,杖罚或是鞭刑,之后再被关起来饿个两天,有很多次许多宫人都以为他活不下去了,可他熬过了高烧与伤口发炎,又爬了起来。
到后来,他因为长了这张男生女相的脸,被当时的掌印太监看上,被收为了弟子。当时的掌印太监不似其他有权势的太监那样喜欢收义子,因跟贴身服侍皇后娘娘的凤仪女官私下里是对食的关系,情感上早有寄托,又觉既非亲生收来也无真心可言,倒不如收作弟子,不论是否能接替自己,至少将来自己死了还能有个替自己收尸的人。
他是因为长相而被收作弟子,掌印太监收他入门的第一件事,便是令他脱光了衣服跪在自己门前,让往来的宫女太监都能看见。他照做了,就那样一丝不挂地跪了一天一夜。
而第二件事,便是让他跪趴在地上,舔自己的鞋底。他也照做了,拖着跪到已无知觉的膝盖小腿,用双手撑地爬进屋里,去舔了那位老太监的鞋底。
老太监捏着他的下巴让他抬头的时候,他脸上干干净净,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就连表情也是一片木然淡漠,仿佛赤身在门外跪了一天一夜让人看笑话的不是他,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舔鞋底的也不是他。
自沦为太监后,受过的羞辱太多,他早已麻木。
老太监喜欢他空洞得像一潭死水般的丹凤眼,也喜欢他越长越雌雄难辨的容貌,越是喜欢便越想折磨他,看他会不会露出其他的表情。
于是被老太监收为弟子后,再也没有其他太监敢再像从前那样在明面上给他难看,不再是谁都敢踩到他头上撒泼,可同样的,他夜夜都跪在老太监的榻前服侍,动辄挨打。他的背脊被老太监踩过无数次,也被与老太监对食的凤仪女官踩着他的头问他知不知羞耻,可他从来都是一张无动于衷的脸,不会哭也不会笑。
就那样又过了一年多,老太监像是突然厌倦了践踏他,某一日突然丢给他一册子,让他照着练。那是一套内功心法,老太监说自己当年也是一路被人糟蹋着爬上来,如今看到他倒觉着是看到了自己,便不想再折磨他了,这内功是专门给太监练的,他们都是去了势的人,身体有损注定活不长久,若是练了这套内功,多少能将身体的亏损补回来一些。
他没有问太多,只从本就不多的时间里进一步节省自己休息的时间练功。老太监瞧着他进展不错,便开始传授他拳脚功夫。久而久之,他从老太监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老太监年轻时是锦衣卫,后来案子没办妥,皇帝怪罪下来,老太监成了背锅的人,被去了势丢到了宫里当太监。而那凤仪女官,本是要在老太监办完那案子后便成亲的婚配对象,后来也是为了老太监才想方设法进了宫做宫女。
老太监可以说是实打实的练家子,教他虽说不上倾囊相授,但也的确真心指教。仔细想来他在去势后,仍能长成后来那般身材,都是托老太监传授他武功的福。
他的内功修为到家,拳脚功夫则需要找人练手,老太监便把他派出去,去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那是他等待已久的机会,他利用那些时候,去调查当年有多少人在他父亲被降罪时参了一脚,然而查得越深入,便越看清藏在黑暗中的污垢有多深多重。
更让他感到愤恨的,是一切腐败与罪恶的源头,正是那个坐在帝位上的人。
第17章 如烟飘散
因首席秉笔授意,负责掌嘴的太监是留有指甲的,因此第一下司渊渟的脸上便被划出了血痕。
第二下在即将落到他脸颊之前,被人喝止。
“统统给我住手!”
身穿赤色圆领袍,且袍上前胸后背与左右两肩处皆纹有龙样,内里则是白色护领,腰间革带乃玉带銙,不同于其他皇子,大约是为了练武方便,楚岳峙所穿常服为窄袖,衬得他身形更为挺拔修长。
谁都不知道堂堂皇子为何会突然来到司礼监,本在屋内的首席秉笔在乍听见喝止时还抬头向外怒目而视,却不想看见的竟是皇七子,当即放下茶杯匆匆从屋里出来迎接。
“老奴不知七皇子殿下今日要来司礼监,未能及时接驾,实在是罪该万死。”首席秉笔虽是太子党,可在这宫里到底也是个奴,见到皇子一样要下跪,更何况他已然得知,面前的这位七皇子请旨入军营,虽然如今尚无争权结党之意,可谁也不知道之后会怎样,如今皇帝允了七皇子入军营,他们谁都摸不准皇帝是否有意培养,甚至在将来把兵权交到皇七子手中。
现各地的镇守太监可调动军队,监军太监可指挥文臣武将,皇帝此时扶植一个皇子入军营,显然已有了收回权力之意。
看一眼已经被打得晕过去的几个小太监,又瞥向一旁被制住一边脸颊被打红甚至划出伤口流血的司渊渟,楚岳峙问道:“他们犯了什么事,梁公公要这般撒气,将人往死里打?”
首席秉笔没想到楚岳峙竟会上来就如此直白,直接愣了一下后才赶紧说道:“殿下这话可真是错怪老奴了,老奴这都是依照宫里规矩办事,可不敢乱撒气。”
“是吗?可我进来前听到的可不是这样。”楚岳峙说道,按理皇子一般是不可能会来司礼监的,只是他的侍女与那其中一个受罚的小太监交好,那侍女又是他乳母的女儿,也跟在他身边多年,得知小太监被抓去受罚后便哭得梨花带泪地求他救救小太监还有那个姓司的随堂太监,所以他才会到这司礼监来阻止。
刚刚走到外面的时候,他便听到了司渊渟愤怒的叱骂,不得不承认他感到相当意外,因为他根本没预料一个太监能有如此眼界与学识,甚至能称得上是忧国忧民。
这很难得,且更为重要的是,这个太监提到了监军统兵。眼下各省各镇皆重新设了镇守太监,不少心思不纯的太监上任后不仅控制着军队,甚至还将手伸向民政,俨然成为地方上军政要务的“太上皇”。而这正是他与楚岳磊在商量要向皇帝进言弹劾的事,他想要入军营的最主要目的就是为了之后请战边疆,然而如今兵部和各地军队都受到镇守太监的控制,要想在之后说服皇帝与边疆异族部落开战,首先要将兵权从太监手中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