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他坠落(17)
白项英听他直呼霍岩山的名字心里暗暗吃惊,没想到这么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竟然对日本人仇恨如此之大。
逃是不能让他逃的。霍今鸿要是逃了霍岩山挖地三尺肯定也要把他找回来,到时候就会怪自己没有把人看好,或是办事不利,或是知情不报,各种罪过扣下来没完没了。
事到如今他只能好言相劝:“今鸿,你听我说……司令送你是上学是为了将来考虑,先在文化院念几年书,然后去日本……”
“为什么要去日本?我不去!”霍今鸿大声道,“又不是只有那一所学校可以去了!不就是不识字吗?不识字也能当兵!”
“不只是识字,还可以学很多别的东西。”
“我可以跟你学啊……白副官,你不是念过书吗,你教我我一定认真学!”
白项英轻轻握住他的双腕:“今鸿,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能说给我听听吗?”
霍今鸿被牵着坐回到沙发上,这回两个人贴近了些。
白项英手掌干燥柔软,跟他的声音一样,他慢慢松开拳头回握住那只手:“阿娘就是被日本人打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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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并不是真的娘,只是个连名字都记不得的四十来岁的妇人。
阿虹走后没人关心这孩子的死活,瞿金江先头夭折过几个姑娘,儿子对他来说也是可有可无。是阿娘可怜他,照顾他,把他拉扯到三四岁大。
那年游击队还没成立,不知怎么的跟一支东北来的日军队伍起了冲突。营地遭到日本兵突袭,阿娘抱着他往外跑,被人从后面用刀刺中。
霍今鸿摔在地上翻了一圈爬起来,看到的是那把带血的刺刀从空中挥落,扎进正朝自己伸出手来的阿娘的后背。不知道谁拽起他半夹在胳膊下接着跑,他转头,看到的是一地尸体和晃动的刀枪。
“我恨日本人……我看到他们,只想让他们死。”
白项英听他说完,微倾过身子平视对方的眼睛:“今鸿,送你去日本人的学校不是叫你原谅他们。”
“司令说了,那学校叫什么东亚友好共同文化院……装出对中国人很好的样子,其实全是假的,日本人怎么可能对我们好呢!?”
“不管他叫什么,怎么说,只有你相信的才是真的。”
“那我为什么还要去那里上学呢?”霍今鸿急道,“我不想学日本话,我不想和日本人坐在一张桌子上,我也不想要什么日华友好!”
“今鸿……”白项英再次握住他的手,拇指轻轻压过腕上的骨节,“学会日本话才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才能反驳他们,骂他们,不是吗?“
霍今鸿低下头去,白项英接着道:“司令想送你去日本也是希望你回来之后能成为厉害的人,你不是想要变厉害吗?”
“变厉害了……就能给阿娘报仇吗?”
“变厉害了,能做很多本来不能做的事。”
“看到日本人我就会想起阿娘死的时候,反反复复地想,虽然本来就很模糊……那个时候我还很小。”
“我知道。”
“我忘不了……”
“不需要忘记。”
“阿娘就跟我的亲娘一样,那之后我就没有娘了。”
白项英安静地听他抽泣,待哭声停息后轻轻收回双手。他穿了件薄睡袍,腰带扎得宽松,膝盖和小腿从凌乱的衣摆下露出来。
“我也在很小的年纪失去了父亲。”
霍今鸿睁大眼睛抬起头来。
“我不知道他被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甚至很久以后才得知他的死讯,那之后我就没有家了。”
“白副官,你爹也是被日本人杀的吗?”
白项英摇头:“不……”
“那是谁干的?他们为什么要害你爹?”
“因为是不重要的人质,随手就杀了。”
“人质……”霍今鸿愣了一下,“是土匪干的吗?”
他知道人质若失了价值那就是死路一条,从前瞿金江做土匪时绑来的那些肉票,凡是家里出不起赎金或反复犹豫不来赎人的,没几天就会被处理掉。
“他是个大人物,背后又有日本人撑腰,警察和法院都拿他没办法……”白项英避而不答,声音轻飘飘悬在嘴边像在自言自语,“政府因为要跟他谈条件免去了他的罪,包括杀人。”
“杀人偿命!怎么可以就这么算了!?”
“没有审判,没有坐牢,他答应了以后不再作恶,就因此得到奖赏。”
“奖赏?”
“很大的,别人想要都要不来的奖赏。”
“我不明白……”霍今鸿怔怔地半张了嘴,“那你爹,你爹就这么白死了吗?”
“没有人提起他的名字,没有人记得,他就在那天突然地死掉了……几天后我才收到噩耗。”
一个人的噩耗,却是很多人的喜讯。
瞿金江接受招安,虽然中途突然变脸绑架谈判员,但最终有惊无险达成和解。谈判员平安归来成了民众嘴里的英雄,瞿金江得到粮饷和番号,也答应今后不与政府为难。
皆大欢喜,没人记得那一同被绑架最后死在瞿金江枪下的随行仆从。
不值一提的小人物罢了,所以才被随手一枪杀鸡儆猴,因为不值一提,所以不会影响皆大欢喜。
“你说得对……”白项英半倚半躺地斜卧在沙发上,脖子侧过来,偏琥珀色的瞳仁里映出霍今鸿的脸。
少年屏息回望他,一瞬间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
白项英很少这么直视他的眼睛说话,笑的时候目光停在别处,并不影响温柔。而此时此刻那双温柔的视线直直射过来,四目相接,仿佛在透过自己看什么别的东西。
“我父亲,就这么白白死掉了。”
第20章 18 幸好他还不明白
白项英从床头拿来没来得及喝的红酒,高脚酒杯里浅浅倒了四分之一,一口灌进嘴里。
“哥哥……”霍今鸿贴近了从侧面轻轻搂住他,“哥哥,你还有家,司令是你的家人,我也是你的家人。”
他不知道霍岩山跟白项英那样的关系算不算家人,如果太牵强的话,那至少自己可以给他当弟弟。
本来是抗议上学的事的,刚刚还缠着对方哭闹一通,不知怎么的就成了安慰的那一方。“其实这很好。”他心想,“白副官和我是一样的人,他对我好,我也可以对他好。”
霍今鸿想出的对他好的办法就是抱住他,除此以外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他嘴笨,说不出很有用的安慰的话。但肢体的触碰就简单很多,想说的,想表达的都可以像温度一样透过皮肤传达到对方身上。
白项英任对方贴在自己胸侧。
霍今鸿比刚来时大了一圈,但体型上还算少年,毛茸茸的脑袋很没礼数地将他的睡袍蹭出褶子,仿佛在用动作表达好感的动物。
“想喝吗?”
“什么?”
“想不想喝酒?”
白项英又倒了半杯酒。杯子只有一只,他转了个边把干净的那一侧递到对方跟前。
霍今鸿坐起来,迟疑地看着眼前像血一样颜色的液体。
“这是酒吗?”
“红葡萄酒。”
“我没有见过这样的酒。”霍今鸿嘴上嘟哝,手却飞快地伸出来接过杯子。
贪婪的一大口,脸立刻皱成一团:“酸!不好喝。”
白项英仿佛预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拿过杯子一口将剩余的酒喝完:“是么,我倒是觉得味道不错。”
霍今鸿闻言立马改口:“嗯……其实也不难喝,就是跟以前喝的那些不一样。”
“你会喝酒?”
“喝过。”
“大人用来解闷的东西,你一个小孩子喝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