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聆诉堂前语(7)
他师兄眼皮薄,睫毛纤长并不浓密,头顶暖色灯光打下来,罩了层稀疏温柔的薄光。
魏浅予知道他师兄停顿下的踌躇——梁堂语在外从不以林玄蘋的弟子自居。主动接了话说:“这是我师兄。”
“师兄?”老满略感诧异,“哪个的老师?”
魏浅予上楼梯习惯性背一只手,“林玄蘋,林老先生。”他健谈地说:“先生收了我,没时间教,送我来这里跟师兄学。”
他说着,视线落在老满手里的蒸饺上,没留插话空当地接,“这饺子真香,我上次吃石岛的瑶柱,怎么没这么好的味儿。”
“你那货,跟我这的肯定不一样。”老满得意地说:“这些是我去当地渔民那里,自己选巴掌大扇贝在出海的船上晒的。”
“海上没灰尘,光照又好,用海水三洗三晒,出油金黄。”
……
话题转到干货,一开始的询问就这么被略过了。
梁堂语侧目,看出他这个师弟是有点精明在身上的。
蒸饺上桌,干贝香气混着豆腐丝的劲道夹着猪油,让人鲜掉舌头,魏浅予一口一个,下箸如飞。
梁堂语端着杯茶看他狼吞虎咽,每过一段时间,不轻不重提醒“吃慢点,嚼烂”。
魏浅予看他不动筷,夹了一个用掌心接住流汤给他送到嘴边,“师兄也吃。”
纸皮饺子,透过灯光能看清里头指腹大的干贝馅。梁堂语的视线盯着饺子,又不知怎么落在持筷的那双手上——白皙修长,保养极好,甚至在关节筋络凸起处可见温润柔光。
他拾起筷子接过喂到嘴边的饺子,放在眼前碟里。
魏浅予以为他师兄嫌他的筷子用过,刚要说话骚他,正好鱼头汤上来,端碗盛汤转头就忘了。
两笼饺子不过十六只,梁堂语不动筷,魏浅予自己吃了个底掉,吃完后意犹未尽地喝汤,鱼骨在盘里堆成小山。
梁堂语把手边碟子推到他眼下,起身去结账。
魏浅予看着桌上仅剩的饺子,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他师兄不是嫌他而是给他留着,回顾整顿饭,梁堂语只喝了碗汤。
一楼厅里人去了几桌依旧喧嚣热闹,梁堂语站在柜台前,摸口袋才想起没带钱包,只有一枚今天画画顺手揣进兜里的章子。
雪花寿山石,并不值钱。
老满趴在柜台上,指尖拎着坠章穗子,看魏浅予从旁边楼梯下来,开玩笑地说:“这点东西不够。我看你这小师弟不错,给我留下抵饭钱。”
梁堂语瞥了他一眼,掌根往门口轻推被点名杵在原地发愣的魏浅予。
“章子你拿着,孩子不给你。”
第7章 一把头发茬
两人并肩走在从四方胡同回梁园的路上,逐渐背离人潮和烟火。快拐进胡同时,远远传来几声狗吠。魏浅予问:“师兄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
“哦。”
此时已经到梁园门口,梁堂语站在门楣下开锁。魏浅予沉默了半晌,挨在他身后,又问:“师兄你真的吃饱了?”
梁堂语手里抓着门环,闻声回头,魏浅予的鼻子正好碰上他下巴。
只有月光的夜晚并不明亮,魏浅予感觉他师兄的呼吸滞了下。
“离这么近做什么?”梁堂语抬手挡在下巴上隔开两人,掌心朝外,不经意蹭过魏浅予鼻尖,回手推开门跨进去。
那一瞬间的触碰有些痒,魏浅予摸了摸鼻尖跟上,开玩笑地说:“做师兄的尾巴,跟着师兄,喝汤吃饺子。”
梁堂语说:“夜饭饱,损一日之寿。晚上还是少吃为好。”
山石松木在夜晚影影绰绰,虫鸣声声。前日梁堂语带魏浅予进门去书房,走的是西边,这次领他顺东面边廊回小院。
他们走了会儿,一起拐出廊墙,上了鹅卵石铺地的小路,月华如水,有花香袭来,魏浅予嗅着说:“有桂花,是四季桂。”
“嗯。”梁堂语指着隔沿石板下,池塘上的亭子说:“那边植桂花玉兰。”
魏浅予看轮廓,大抵能看出那一片的池塘边上,叠石栽树,上方参差林木皆是桂花玉兰——这是园林中常见的营造,寓意为金玉满堂。
两个人在院门口分开,魏浅予经过洞门去隔壁,芭蕉丛像是打扇,路过时带着一片凉意。
梁堂语走之前点了沉香,室内还残留淡淡香气,正好入眠,他略作收拾后关了灯躺下。
夏夜少眠,睡前思绪易散,又想起自己被祸害的那块鸡血石。
这两天梁园被魏浅予搅得鸡犬不宁。自己留下他,以后不知道还要多多少事。
月挂梢头,半梦半醒之际,凄厉猫叫刮破宁静的夜。梁堂语掀开被子起身,捏了捏眉头熟练拎起床边杆子出门“棒打鸳鸯”。
湘夫人是只母猫,近来发情,引附近好几只公猫溜进院来偷腥。它们倒是寻欢了,可母猫叫声凄惨犹如利爪挠心,半夜扰的人也无法清净。
梁堂语赶完猫回来,路过洞门发觉魏浅予房间灯还亮着,光从雕花窗扇透出来,照亮院中石板。
梁堂语没养过孩子,身为梁家独子的他也无照顾兄弟姊妹经验,只记得小时候,祖父养他时,晚上总是半饥半饱。
今夜魏浅予吃了不少东西,又是干贝又是鱼汤,肚子或许要坏,说不好正趴在床上捂着哼唧疼。
魏浅予没关门。梁堂语站在门口用指节敲了下门框,无人回应,走进去看——魏浅予斜倒在床上,面朝里,已然睡死过去。
今儿个白天太热,夜里暑气未消,这孩子大概是累坏了,连衣服裤子都不脱,脸热红了。
他的碎发搭在额前,钻进领子里的又被闷汗沾在身上,睡梦中用手背蹭。
梁堂语走过去,给他把头发从衣领里拎出来,他握着那把头发没有立刻松手,观察着魏浅予的脸色,往外拽了下,又拽了下。
魏浅予呼吸绵长,始终没有反应。
梁堂语多番试探后确定——这孩子睡觉很死,即便被人把头发剪了也醒不过来。
或许是因为自己那块鸡血石,也或许是因为看不惯那头“雌雄不分”的长发。
于是梁堂语给他剪了。
魏浅予的作息非常规律。他家管的严,小时候晚上到点全院自动熄灯。清晨到了时间,他要不起,他爸就在院里用小研锤敲金盅,敲得几个隔壁都能听见,一大家子十几口人都知道他在赖床。
魏浅予要脸,因此强迫自己必须赶在他爸敲盅之前醒来,日积月累,有些记忆就存在骨子里,养成习惯。
魏浅予清晨睁开眼,身上盖了窗薄单被,衣服被扒了,光着脊梁,下身换了条短裤,园子里就俩人,谁干的不言而喻。
他刚睡醒,胡思乱想没边。 心说他师兄竟然还干半夜趁人睡觉脱衣服这事。他爬起来,一阵风从床边窗户吹来,刮得后颈冷飕飕的。
魏浅予打了个激灵,一摸后颈——短短一把头发茬。瞬间清醒。
他“屁滚尿流”从床上跨下去抢桌上摆的博山镜,步迈太大差点把蛋扯了。他捂着档,瞠目结舌看盯着镜子里的人。
原先及肩的头发被剪的只有手指长,最短的地方还往外刺着。
魏浅予放下镜子,掌心胡乱摸了两把头顶,咬的后槽牙嘎嘣一声。
“早啊,师兄。”
魏浅予带着清风踏进书房时,梁堂语正坐在画案前写字,闻声掀开眼皮瞅他,有点意外——这娇贵孩子那么宝贝自己手,被剪了长发竟然不哭不闹,还听话的换了自己给他放在床头的白衬衫。
“早。”梁堂语应下,垂眸写完最后一笔,捋平卷边,挪动黄铜镇纸压好。
“我今天要出去,晚上才能回来。你刻两方章子,朱文白文各一,我回来给你看。石头从箱子里挑。”他一边说着,掀眼皮暗暗打量魏浅予的反应。
魏浅予正收拾自己上次用过的印台,乖乖地说“好”。并没有一点要“算账”或者“闹别扭”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