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聆诉堂前语(35)
梁堂语余光瞥他小师弟盯着扇子比人自己都心疼,有点无奈的笑了下,握住扇骨端起来仔细看了看,眉头轻皱。
“这扇子年代太久了,折痕处都起了毛边,当初画画用的是熟宣,这么长时候胶矾跑光了,我不敢洗。”
“我知道。”
彭玉沢凝眉,对于这结论早有预料,眼中忧愁尽显。他来之前已经找许多人看过,无论多大名气的画家都是一个说法,“洗是没法洗的,只能看看谁有这功力能添上几笔盖住。”
“别人我信不过。”
彭玉沢盯着梁堂语说:“老梁,你试试吧,你画坏了,我不怨你。”
梁堂语一怔,霎时间有些啼笑皆非,“我不行。”
他把扇子轻轻放下说:“我补不了。”
“我师兄学的是六枯山水,讲究大开大合。”魏浅予盯着扇面道:“雨毛皴下笔纷飞,坚韧之中更显细腻,这是和师兄完全相反的画风。”
这笔法奇绝之处就在于那份挥洒自如又把控细腻的巧劲。别说是梁堂语,就算是梁家老爷子在世都添不了那几笔。
他手臂压在桌沿上,抬头问彭玉沢,“你怎么不找当初画扇子的人补。”
彭玉沢紧着眉头睥魏浅予,没吭腔,转而看像梁堂语,垂下眼皮冷淡说:“画这扇子的先生十八年前就离开了乌昌,是死是活都不清楚。”
他忽视的有点刻意,魏浅予心中冷嘁,果然看他不顺眼是有理由的。
可他现在要从彭玉沢嘴里知道画画者的去处,只好暂且忽略刚才的“冒犯”。
“那你知道他叫什么?如果这人还画画……”那遍布全国的聆染堂就一定会有他的消息,但这话是不能说出口的,他转口说:“如果他还画画,就一定有迹象。”
他始终不相信这人离开了十八年,聂瞎子哪里的废品是近期才收的,哪有人能把他存十八年的画卖破烂,怎么听都不像那么回事儿。
彭玉沢垂着眼皮,自从提起这个人后他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转眸看向梁堂语,话题结束的生硬又明显,“老梁,你真没有办法修补吗?”
梁堂语对上他的眼,“我觉着还是找原画师自己补比较好,其他人动笔,只是狗尾续貂。”
彭玉沢眼见两双招子四只眼睛都盯向自己,梁堂语摆明是要和沈朱砂站在一起,铁了心的叫他说实话。
他被气笑了,一拍桌子驱开二人,脊梁往后一靠,这个空档里把能说的不能说的在脑海中过了两遍,捡了些不伤大雅的透漏出来。
“他叫聂皓然,当年跟我师父关系非常好。不过从我师父疯了的谣言传开后,很多朋友就不同他来往了,葬礼上我也没见这人来吊唁,留学回来后才听说他早走了,至于去哪了我也不清楚。”
魏浅予和梁堂语坐在桌前不约而同对视,皆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同样的猜疑——那人竟然姓聂。
“嘶——”彭玉沢抽了口气,敲了敲眼前桌子讥诮笑,“你们师兄弟能不能别当着我的面玩弄心有灵犀,想到什么说出口来,我也听听。”
梁堂语低头垂眸,不知冷热似的呷了口凉透的茶,“没什么。”
魏浅予轻咳两声,错开的目光投到边角书柜上又掠回来,抓了别的话问:“你刚才说风先生因戏成痴是谣言?”
彭玉沢用眼角瞥他,看出这其中有他所不知道的事儿,只不过这俩人一个闭口不言,一个浑身八百个心眼子,他瞧不出什么,靠在椅背上下意识要用折扇敲桌子,刚端起来就察觉到不对,又捏着拇指轻缓放下,淡淡道:“我不知道旁人怎么想,起码在我眼里,在他最后火烧雪园以前,都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并非没什么两样,只是他的变化彭玉沢不愿说。风如许在最后那段日子里,并非像外界传言那般为戏痴狂,他很正常,并且过得相当肆意轻快。
他不唱戏也不练功,每天在园里赏梅、看雪、点香、画画……
彭玉沢清晨早起吊嗓,风如许被吵醒后披着狐绒大衣掀开帘子站在廊下看他。看他,也看雪,看白墙灰瓦之上累积的厚厚一层。那时候雪园已经没有佣人了,他亲自下厨煮热乎的梨子汤给徒弟喝。
那段时间他师父生活的相当有格调,像是在休养生息,积蓄力气,等待大雪过后春暖花开里的重逢。
作者有话说:
半夜风如许,平明雪皓然。
宋代陈师道《元日雪二首其一》
第35章 冥冥之中的安排
梁堂语决心不给彭玉沢添那两笔,只是让把扇子留下,自己再想别的办法。艺专那里中午还有两堂课,彭玉沢临近饭点就走了,出门时迎面过来一辆栽满破书旧衣服还有玻璃瓶的旧三轮车,车斗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能掀翻。
蹬车的独眼瞎子口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儿,彭玉沢听着有点耳熟,但也没多想,侧身给他让路。
瞎子经过时候点头笑谢。
挂满黄叶的梧桐树上麻雀叽喳,地上人影重合又分开,两人各自朝相反方向去了。太阳挂在头顶,影子落在脚边,像是擦肩而过的缘分。
梁堂语送完人回到书房,魏浅予跪坐在桌前看扇子,目中兴奋难掩。湘夫人他跪坐的腿边舔毛,瞅见梁堂语进门,抬起屁股挪到另一侧去了。
魏浅予听脚步就知道进来的是谁,连目光都没有抬起,“师兄,你猜我在想什么?”
梁堂语见他看画着了魔,视线掠过他身旁空下的地方,没过去,独自坐到对面收拾用过的茶具。
他是知道魏浅予想法的,并且他也觉着聂皓然跟聂叔两人有过联系,不说别的,就说聂瞎子那一手纯熟高造的修瓦手艺,就是行活。
但他不想说,不愿承认这份心有灵犀。梁堂语把用过的小杯子收进茶洗里。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哦。”魏浅予察觉他师兄的态度突然有点冷落,没情绪的应了声,“我还以为你留下扇子是为了我。”
因为他喜欢雨毛皴,因为那画师叫聂皓然,所以梁堂语留下这件“牵绊物什”,让他去找,去探寻。
梁堂语觉着他这个师弟有千万般烦,首当其冲的当属“什么事都要经嘴讲出来”,真真是个混账。
他收拾吃剩的点心,顺手拎起一块花似的枣泥糕塞他嘴里。
“东西不好吃?你都喂给了猫。”
魏浅予后仰着受了,怕掉渣滓赶忙伸手接,连糕带手一起抓进掌心里。梁堂语一怔。
他师兄的手温热厚重,指腹因握笔生出的茧子,磨得人心里舒坦。魏浅予握住了就不愿意松,就着那只手张大嘴把整块糕饼推进口里去。
梁堂语指尖碰到他唇就抽回,魏浅予捂着嘴,腮帮子鼓鼓的快要撑破,连嚼都落不下牙。
梁堂语怕噎坏他,又抬起手,手心朝上接住魏浅予下巴叫他吐出来。
魏浅予看着他师兄雪白的掌心哪里下的去嘴,扭过头给自己倒了杯茶往下灌,红着眼梗起脖子,硬生生把那一整块吞了下去。
梁堂语看他眼泪都噎出来了,挂在憋红脸颊,没好气放下手道:“自找的罪受。”
魏浅予用袖口把泪擦干净,还带着一脸红,仰着头笑说:“我有病呗。”
魏浅予拿着扇子端详了一下午,直到夜晚上床,还没有决定好去找聂瞎子要怎么说。
或许是从小在这行里泡着,他对这里头的人或物有天生的敏感,就像那日在林玄蘋家看见梁堂语,腰背挺拔,身躯如松,惊鸿一瞥,他就知道这是个正直清雅的人。
轰动一时的画师和佝偻老迈收废品的瞎子,这俩人八竿子打不着,仅仅因为几幅画,一个姓,他就神经似的琢磨出千丝万缕的联系。
梁堂语洗脸刷牙回来,见他师弟坐在床上撒癔症,手上结痂不知道是不是勾住过衣服,翘起一块渗出血丝。
他把扇子从魏浅予手里抽走搁在床头柜上,拉过手搁在膝上,从乌木抽屉里摸出药水给他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