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聆诉堂前语(69)
梁堂语手里茶杯哗啦碎了,是被无意识捏碎的,紫砂泥杯壁薄,片钝,没扎进手里,只沾了一手茶叶。
他在魏浅予看来时松开手里瓷片,淡淡说:“杯子本身就有裂痕。”
他这话时不肯看魏浅予,说完就出门去找抹布擦桌上水渍。
魏浅予望着他离开背影,又扫过桌上茶渍——这就是聂皓然和他,都不愿不告诉梁堂语当年真相的原因。
大家都不是傻子,知道来龙去脉后就能推测出当年的事儿,彭玉沢问的问题很简单,即便现在他因为悲伤脑子没反应过来,过两天就会想明白。
聂皓然知道风如许为何而死,所以即便他在那场大火里搭上了所有,都没有过一刻怨恨过对方。他苟延残喘活着,只是为了证明,风如许没有错,他也没有错。
没有错误的人,凭什么要死,他脑子里记着风如许,堂堂正正的活下去。
他告诉魏浅予这些,是为了叫他有个准备,如今的沈朱砂于沈家何尝不是当年的风如许于风家。
魏浅予继续沿这条路走下去,终会面对别无选择那天,到那时候,他又该如何破局。
魏浅予长睫半垂,神色平静为彭玉沢解惑,“其实很简单,只要他们说,‘如果你跟他走了,我们就闹个鱼死网破,对外公开你跟聂皓然的腌臜事,既然风家没脸,谁都不能得好。聂皓然这辈子别想再出头。你风如许不是名满天下,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被戳脊梁骨,你们永远都抬不起头。’”
聂皓然当年凭借雨毛皴名震一时,正是如日正天的时候,风如许不可能叫这些事毁了他。
“他熬过了凌冬,熬过了大雪,最终却败给了虚无缥缈的世俗。”
门外麻雀叽喳叫着,竹叶尖带着枯黄往下落,过了许久梁堂语都没回来。
“我觉着。”魏浅予手指搭着桌沿,慢慢说:“风先生临死前知道他手里那只杯子是假的。”
“碧玉龙凤合卺杯是聂家的传家宝,我师父出国前叫他帮忙保管。被自己家里人偷偷摸摸换走,风先生一定恨,也觉着蒙羞。”
“但他临死前,回首往昔,走马灯里自己的亲弟弟亲叔叔,甚至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照顾生病的母亲和将他扛在肩头嬉闹的父亲,那是生养了他的家。”
“他还是为它保全颜面,跟我师父要这个杯子,就是为了让我师父以为,那杯子已经随着他去了。日后但凡风家有一丝愧疚,好生收藏,这偷梁换柱的事儿就永远不会捅出来。”
事已至此,彭玉沢宁肯相信是风如许功夫不到家走了眼,都不愿意他临死前还念着风家,用力反驳,“不可能,他如果还对风家有半点惦念,就不会给我改姓。他给我除名,为我改戏,他说……”
风如许临终前的遗言犹如在耳畔,似笑似哭凄厉的呜咽,用尽全力朝他嘶吼。
“师父带你入门,今日除你风姓!”
“我不要化蝶才能成双的《梁祝》魂归才能相守的《长生殿》,我要躯体囚不住,封建礼教都禁锢不住,我要你唱《牡丹亭》,你要在乌昌的台上唱,大红大紫的唱,唱给所有人听!”
时值此刻,彭玉沢惊觉风如许这一切的用意。
他没有疯,他清醒的很。
他被迫向世俗低头,却又不甘心屈从于世俗。
他保全了风家但又永不原谅风家。
他截断风家今后的路,此后彭玉沢在乌昌的每一次登台,都是风如许给世俗、给风家响亮的耳光。
彭玉沢瞬间泪流满面。
天底下没人比他更了解风如许,那么容易心软又多么决绝的一个人,表面谦卑骨子里铮铮作响,这才是他绝代风华的先生。
第64章 第一场雪
炉子里的茶都凉透,魏浅予在书房来回踱步,走到门口张望不见人影又退回来。眼看天都黑了,魏浅予心中渐慌,这人本就是他逼着抢着跟自己在一块的,事到如今该不会又后悔要回头。
他回头叫无精打采的彭玉沢自便,小跑回院去找他师兄。
门扉掩着,两个房里都没人,他若有所失,冲出房门顺廊下往外走,一路留心一路喊“师兄”,直到厨房依旧没人回应,五婶在择菜,他风风火火冲进来,神色慌张问有没有见过梁堂语。
五婶见他瞪圆了眼睛,刚说没见着,还没来得及细问,他扭头就走。
魏浅予在梁园跑了一圈,荷风山馆,金玉满堂园,养鱼的池子,九区回廊……大路穿进小路,屋子一间一间找,几乎要把整个梁园翻过来,还是没看见人。
魏浅予跑的浑身冒汗,热的太阳穴一股一股,扶膝盖蹲站在池塘边喘气,他师兄生气了,在怨他,故意躲着不想见他。
夕阳黄昏,水光随着涟漪推来,远处亭子里忽有个人影,又在他眼里清晰。
“师兄。”魏浅予心里霎时敞亮,快跑奔过去,绕过太湖石,一步跨了三层台阶,气喘吁吁问:“你怎么在这里坐着?”
梁堂语见他满头大汗,脸都热红了,掌心擦额头汗,一双眼睛滴溜明亮瞅着自己,满脸是笑。
“怎么热成这样?”
魏浅予在他身边坐下,敞开领子透风,后背靠着鹅颈椅的背,“跑快了。”
他小心打量他师兄的脸,虽然梁堂语平日也不常笑,可此刻的面无表情叫人心慌。
魏浅予沉默了瞬,心里转过几十个办法,最后一个都没采用,倾身趴上对方大腿,讨好似地说:“师兄,我今晚给你捶腿行吗?”
他胸腔垫梁堂语大腿,肋骨硌人,内里心脏急促砰砰震动,要把身体震碎一样。
梁堂语担心他不舒服,这人的身子骨太娇,瓷器一样,将人扶回去坐着,顺手拨开被汗浸湿的头发,把额前的往后抓,“把汗擦擦,小心着凉。”
池子里的风吹过来透凉,魏浅予听话的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擦了脸和脖子上热汗,目光一直没离开他师兄,幽幽的,暗戳戳的,指望对方给点反应。结果梁堂语没看见似的,只瞅着对面太湖石边半颓的花木出神,不生气又不嗔责,情绪全闷在心里,反叫人没法撒娇讨饶。
“师兄。”他主动往枪口上撞,细腻的小手抓着温热大手,“你怪我瞒着你吗?”
他们是师兄弟,睡一张床上,亲过、摸过、旁人没碰过的地方也叫他师兄玩弄过,俩人最亲,有什么应该一起商量,他却有所隐瞒。
梁堂语紧了下眉头,觑向魏浅予说:“怪你什么。”
不是问句,语调很平,他确实什么都不怪。
魏浅予趁热打铁,“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有什么想问的就问,以后我什么都不瞒你行不行,你别跟我生气。”
梁堂语见他诚诚恳恳,目光明亮又含蓄。刚进梁园那会儿,这双眼里充满着挑衅和骄傲,时不时露出提防神色。那时候他就想,这孩子才十八,怎么浑身毛病。后来他想,是谁那么狠心,把他养成这样。
“我没有怪你。”
他拉过魏浅予手,揽着他腰,叫人坐进怀里,后背挡住池面吹来的风,“我只是在想,师父跟你说这些的时候,你有没有害怕,哪怕只有一瞬间,喊了我的名字而我没有听见。”
当年风如许的处境和现在的沈朱砂几乎一模一样,魏浅予听着他被逼入绝境直到自焚,怎能不怕。
他隔着衣衫,缓慢抚摸魏浅予汗津津的后背,极尽克制,尾音却还是发颤露出破绽,“你是有多大的胆子。”
没有得到回应还敢依旧义无反顾,擅作主张瞒着他,这么小的一个人儿,拳头大的心,怎么盛的下那么多事儿。
魏浅予这一路都在担心,梁堂语会因为风聂的经历而动摇,要跟他分开,现在他看他师兄替他难受替他心疼,眼睛低下又抬起,噗嗤呛出一声,没心没肺地笑弯了眼,“师兄,你真想多了。”
“风如许是风如许,我是我,恕我直言,像他家那样一窝歹毒能狠心逼死儿子的老子平生仅见。”
“在我们家,我爸疼我,我大哥管不了我,我侄子听我的。就算有朝一日咱俩的事儿露了,我敢保证,老头子气死自己都舍不得逼死我,最多关祠堂里打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