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聆诉堂前语(56)
彭玉沢听着絮絮叨叨,一路沉默无言。
饭房亮堂,一溜门大开着。春困秋乏,茶罐总睡不够,坐在桌前半梦不醒打盹,眼看头就要磕进豆浆碗里,听见门外传来熟悉人声,一个激灵回神竖起耳朵,抬头就见他小叔进门。
“小叔——”
困意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茶罐飞奔过去拉魏浅予手,可劲黏糊,问“小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小叔你还走吗?”
说“小叔我可想你了。”“小叔我给你留了好多糖。”
他拉着魏浅予坐下,连手都舍不得撒开。
茶罐上学以后有了新同学,跟魏浅予一起玩的就少了,可住在一起每日早晚还能见着。
魏浅予上次离开怕茶罐哭就给告诉他,结果第二天早晨吃饭乍不见小叔,心思敏感的茶罐就一个劲追问,梁堂语说不出归期,他躺在地上打着滚哭,被五婶拎出去挨了顿揍才好。
今早的魏浅予归了茶罐,两个人吱吱歪歪问各种事儿。梁堂语抬脚坐他旁边,彭玉沢顺位坐在梁堂语身边,五婶把几个人的早点端上来,也是满脸喜色。
“我昨晚特意没跟他说你回来了,不然得闹腾你一夜睡不好觉。”
魏浅予心说茶罐确实能干的出来搅他好事,对五婶竖了个大拇指。
这一顿早饭吃的热热闹闹,魏浅予回来,所有人都高兴。彭玉沢夹在其中,食不知味吃了半块饼,觉着自己就像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梁堂语和彭玉沢今上午都有课,吃过饭后没有回书房,直接从九曲回廊穿过池塘拐入回廊出门,梁堂语走到门口,听见有人在身后喊“师兄。”
回头见魏浅予从刚才路上追过来,手里拿着床头那本《历代名画记》。
“你忘带书了。”
临近年关,学生在复习考试,他们去学校为了期末试卷,根本用不着拿书。梁堂语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往后走回去接。
魏浅予平着把书递给他,梁堂语便知里边夹了东西。魏浅予弯起眼睛笑,凑近耳边,嘴唇翕张吐出了三个字。
温热气息喷着,梁堂语耳根一红,无奈蹙眉,嫌他穿太少就跑出来,叫他回去添衣服。
梁堂语夹着书走回去,临出门又回头看了眼。魏浅予还站在廊上,晨光微醺,光影分明,眼底藏不住柔情。
乌昌艺专跟梁园隔着四条街,不近却也算不上远,中间都是商业路,大清早热闹喧嚣,路两侧三五步就有一个热气腾腾的早餐摊,不着急上班的人就围在前边吃饭,着急上班的人买了就走。梁堂语喜欢一路走着去学校,觉着看人间烟火比看电视有意趣。
彭玉沢跟他并肩,一路反常地沉默,快拐进大学路时,人流少了。
他在路口拐角驻,旁边有两棵梧桐树,秋日暖阳透过树枝照在身上热烘烘的。梁堂语以为这人又来灵感入了定,回身安静等他。
沉默了半晌,彭玉沢说:“你跟那个孩子,在一块了。”
没有询问,没有疑惑,他确定这件事。
梁堂语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惊诧,长睫垂下,“你听见了。”
今早在门口,他们得意忘形,太过放肆。
“没有。”彭玉沢静静看着他,清亮传神的眼里有略带忧郁,“我只看见了他的唇形,那三个字很好猜。”
“为什么?你们可都是……”
“哪有为什么。”
梁堂语出乎意外的没有逃避慌乱,垂着眼,极轻极轻说:“就像春抽芽,夏鸣蝉,秋落叶,冬积雪,自然时序,天成的,哪有为什么。”
他说的那么坦然,颠覆了彭玉沢的预想,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梁堂语对于情爱缺弦,以为他喜欢女人。
“我只是没想到,你竟也能喜欢男人。老梁,其实我……”
“我不是喜欢男人。”
梁堂语打断他的话,看看得出彭玉沢情绪要失控,极轻极轻说:“我只是喜欢魏浅予。”
一阵冷风刮过,彭玉沢瞪大眼睛,话说到此,不能再清晰明了,恍惚之间他才惊觉自己这十年来的荒唐可笑。
他自以为梁堂语取向明确,自以为对方心直坦荡因而不懂他的心思……到现在才发现,梁堂语从未说过不懂,是他自己给对方找了冠冕堂皇的借口,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遮遮掩掩唱了十年梁祝,梁堂语都知道,他只是不想承认,因为不喜欢,无声息拒绝是最好的方式,给两人都留下脸面不至于连朋友都没得做。
如果不是刚才他要越线,梁堂语估计会装一辈子。
那人不笨,只是心里没有他。
梁堂语看着他,眼里有愧疚有歉意却没有后悔。彭玉沢知道自己已经输了,想配合他留住这份体面,唇角拉扯许久笑了,越笑眼眶越红。
“是啊。”他说:“你跟沈朱砂一起挺好的。”
第55章 我的私心
魏浅予吃了饭就去巷尾看聂瞎子,街门开着,他躺在前院摇椅上头,身边放着快收音机咿呀咿呀听戏,手指跟着打拍子,精神比昨天好了不少。
魏浅予走进去,他招手叫他到身边来,魏浅予在他身边坐下,看地上的小收音机问:“听什么呢?”
聂瞎子说:“戏。”
“……”
魏浅予心道你这说了跟没说一个样。
这时候,戏词里边唱“谁想佳人难得,自他去后,触目总是生憎,对景无非惹恨……”
他小时候总跟他妈逛梨园,这方面比梁堂语会赏,对名曲多少有些印象,听出这是《长生殿》。
风如许当时红遍大江南北的戏便是《长生殿》,知道聂瞎子是在追忆故人了。
魏浅予在这里,不忍心叫他再陷进往事,岔开话题说:“听收音机多没意思,风先生有个徒弟,现在也是乌昌的名角儿,赶明儿你身体好些,我买票请你听。”
“我听过。”深秋天冷,聂瞎子把手头还热的暖水袋递给他抱着,欠身把收音机关了,手抄回袖子里,心情看起来倒并没有因这戏受影响。
“他唱的还不赖,台步走的也很有章法,小时候因为多走两步少走两步经常委屈哭鼻子,我还以为他不是做这个的料,没想到长大了,倒是最争气。”
“阿许的弟子,就是比风家那群要强。”
魏浅予问:“你认识他?”这话问出口后又觉着蠢,彭玉沢是风如许徒弟,打小跟着学艺自然是见过的。
聂瞎子说:“小蝴蝶呗。”
魏浅予:“什么?”彭玉沢还有这绰号?!
聂瞎子晒着暖和的太阳跟他聊家常,“阿许带那孩子入门时唱的是《梁祝》,扮上祝英台水袖哗啦哗啦飞,这孩子打小就有戏瘾,穿上就舍不得脱喜欢的紧,梁祝里不是有蝴蝶玉佩,阿许就打趣着给他取艺名叫玉蝶。”
按理说彭玉沢受传风如许,也该走风家这一脉,登台的艺名叫风玉蝶。
聂瞎子嗤嗤笑,“他可能是觉着不好听,后来就改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阿许交代,他从登台开始就不挂靠风家,连名字都不要,挺有骨气。”
魏浅予心思敏感,总觉这话下有更深的意思,比如说:他跟风家不合,又比如说……
“为什么你会觉着是风先生交代?”
经历、憎恶、喜爱,这些东西到了一定地步都会刻进骨子里,说话时不经意就能带出来,聂瞎子没想到会被魏浅予听出其下隐晦,脸上笑意缓慢散去,指尖捻着指腹上的老茧,低垂着眼睛没有说话。
魏浅予以为自己不小心戳了他心上沉疴,他想知道当年的事儿,但一直避开聂皓然去打听。
从年少成名的画家到独守一隅的瞎子,该是经历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委屈,他必定愤懑伤感,每每追忆,痛不欲生,这些从聂瞎子时时露出的深沉眼神里就能看见。
这些伤口从未愈合,自己不能因为好奇叫他去揭。
魏浅予正想着怎么找补,聂瞎子慢慢地说:“阿许之前跟我说过,想离开风家,不想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