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聆诉堂前语(64)
魏浅予渐渐被梁堂语惯出睡懒觉的毛病,加上酒醉,第二天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
天光大亮,室内温香,桌上放着杯糯米普洱,喝了能缓解宿醉带来的后遗症,用小店炉温着。
梁堂语上班去了。
他师兄就是这样,昨儿个名满乌昌好不风光。今天早晨醒了照样换上衬衣夹课本继续去教他的书。
魏浅予喝了普洱茶又喝了粥就去聆染堂看账,心情好,从进门到入后堂脚步猫儿一样轻,嘴上叭叭不停指挥服务员擦桌子、摆货、清架子,把人都指使的团团转,他自个儿进后堂泡了杯上好的大红袍,端出来坐在厅里美滋滋迎着光看账。
沈启明昨天帮着操持也喝不少,今天没大事本想睡个懒觉,结果被楼下乒乓声吵醒,醒了,噪音越来越清晰。
他揉着眉心下楼来看这群服务员大清早作什么妖。就见他小叔满脸享受坐在堂内八仙椅上喝茶,面前摆盘绿豆糕,手下压着账本,心说难得他小叔主动管钱。
眼看要入冬,那些欠了大半年的钱也该整理出来去收帐。
“小老板。”一个服务员跑进门,身后跟着三个早餐铺子伙计,带热气的包子豆浆米糕排队端进门,一下就把厅里的红木条桌摞的满满当当。
打扫卫生的抹架子的整理货的店员纷纷扔下手里活呼啦围上来,嘴里喊着“小老板万岁”。
魏浅予虽然脾气差规矩多,生气时候能把房顶掀了,但他出手大方,每次来都请吃饭。
伙计们喊过后又不敢太造次,魏浅予把自己茶杯端起来往后退,给这群人让开地方,领导讲话一样,“吃完了好好干。”
沈启明被他一本正经逗笑,也觉着事儿好,刚睡醒就能有饭吃,抓了抓头发就往人群凑,没等靠近又被他小叔拐着胳膊拖走。
“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日头已经上了三杆,饭点眼看就要过,沈启明不想两顿并一顿,却也反抗不了,幽怨跟他小叔入后堂。
“文森特先生最近有没有什么消息。”
沈启明饭没了着落,拿过他手里半杯茶喝了润嗓子垫饥,“前天我联系过,他说销售量一般,并不很抢手。”
“主要原因是什么?”
“贵。”
聆染堂颜料高昂的价格在中外皆是弊端。
“我有个想法。”
魏浅予说:“你找人画套样子,找家靠谱的店定做掐丝珐琅木盒,以后咱们的颜料配木盒往外卖。”
“啊?”沈启明震惊,“掐丝珐琅可不便宜。”
魏浅予说:“你去讲讲价,一家不行就换一家,样子不要求太复杂,咱们卖的还是颜料。”
沈启明犹豫,他小叔现在交代的差事一件比一件难做,讲价是他最不愿意干的活,来往拉扯麻烦得很,还得揣摩人心。
魏浅予见他不痛快,“现在卖糕饼的还知道给套纸盒子,收破烂都知道给条绳子绑起来,咱们聆染堂一直用纸包的习惯早该改了。”
沈启明知道这有些道理,“好货不靠包装”,但关键是要让别人知道你这是好货。
“我一会儿就去找厂子,争取今天先把这样稿给你办了,不过干活之前,你让我吃口饭,脑子都转不动了。”
魏浅予:“啊?你问我今早吃了什么?”
沈启明:“……”我没问啊。
魏浅予:“我师兄早起给我煮了糯米普洱配着黄桂粥”
“……”沈启明盯他小叔,感情这是来炫耀来了,真幼稚啊。
“全天下都知道你有个会疼你的师兄行了吧。”
魏浅予得偿所愿,美滋滋点头,摆了摆手让他滚了。
沈启明看他尾巴要翘天上去了,翻了个白眼,“倘若梁堂语是个女的,小叔你得瑟的样子就像是情窦初开的青头。”
他大着胆子开玩笑,话刚说完就麻利溜了,魏浅予愣了愣,回神苦笑了下,心说原来自己心思已经表现的那么明显了吗。
服务员们吃完后把垃圾都收拾了,蒸笼被摊子来收走,给沈启明留的包子豆浆用盘子扣起来盛在青花碗里。
魏浅予在内堂等他吃完回来,想再商量下盒子纹样的事儿,回身坐在堂前椅子上,手边桌上放了本蓝封包面的绒布本,他认得,那是嘉云拍卖行的拍品手册。
每次举行大型拍卖会前拍卖行都会印一批手册,送给有能力参加的店铺或者私人手里宣传,里边记录了流程和拍品种类来历,有意者可以提前实地看样儿,做拍卖登记。
聆染堂经常会收到此类册子,在北京时候要是闲着没事也会过去逛两圈,捡点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儿,上次那件黑绒布绣银线褂子上的翡翠盘扣,就是他在拍卖会上买的一串翡翠手持拆来的。
他捡起翻了两页,看有几件不错的古董,青玉龙凤合卺杯叫他眼前一亮。
合卺杯是古代新婚同房饮合卺酒用的,由一大块青玉掏出来的,多一刀少一刀都能废了,数量最少,能流落世面上的更是少之又少。
魏浅予想他师兄会感兴趣,就顺手把册子揣进兜里,等回去两个人一起看。
想起梁堂语,想起梁园书房的博古架上空了个位置,门口有个双耳环蝴蝶三彩瓶摆上正合适,又起来出去拿,刚走到中厅屋里电话就响了。
来电号码是乌昌本地,魏浅予刚接起那段就传出五婶焦急的声音。
“浅予,你干爹要不行了。”
魏浅予一懵,瞪大眼睛惊问:“你说什么?!”
“我今早根据梁先生交代的去给他送饭,人躺在床上怎么叫都不醒,我给你师兄学校去电话了,他在上课,校工老师找他去了,你快回来吧,我试着还有气,你跟我一起把他背去医院。”
魏浅予风一样冲到大厅,经过狼吞虎咽吃包子的沈启明身边脚步不停奔向大门,“出事了,跟我走。”
多年默契,沈启明能从他的脸色上分出事大事小,没多一句话,扔下满是油的包子立马跟了出去。
路上他来不及多问,在他小叔身后狂奔一路,跑回花埠里,直奔尽头聂瞎子小院去。
梁堂语得到消息就往回赶,魏浅予冲进院子时他正把昏迷的人背出屋门,五婶在后搭手。
沈启明前脚刚进来,看清形势立马退回去跑到街口打车。
聂瞎子身上没有二两肉,虽然不沉但因为没有意识一个劲从后背往下滑,魏浅予接替五婶扶着,看人脸上一片灰白,焦急问:“我干爹怎么了?”
明明昨儿个早晨画展前他们还见过,人好好的,他帮他搬了椅子出来放收音机听戏,聂瞎子说自己快好了。
梁堂语没法回答,一路小跑把人送上车。
到医院聂瞎子就被送去急诊室,魏浅予和梁堂语守在门口等,沈启明下去办手续缴费,身上带的钱不够,又回聆染堂取。
医院人来人往,医生护士从门里出来进去步伐匆匆。
“师兄。”魏浅予没了主心骨一样,不知该怎么面对这突然的事儿,“干爹肯定没事是不是,昨儿个他还说自己好多了。”
“肯定没事。”梁堂语知道他慌了,目光乱飘妄图抓到一线生机似的,这意外猝不及防,他也没任何准备,摸了摸魏浅予头。
“浅予,别怕,没事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出来了,叫家属去办公室谈话。魏浅予和梁堂语一块儿进去,办公室小而逼仄,医生声音嗡嗡,他不记得对方说了什么,只记得他说聂瞎子腰上有块骨头坏了,连带着骨髓一起。
魏浅予求医生救命,医生说晚了,救不过来了,他给了准话,说最多再有一个月好活,让亲属好好伺候,心里随时有个准备。
病来如山倒,当一个人躺下,就证明阎王已经向他招手,聂瞎子腰上那块骨头已经坏到不能再坏,最疼的那段时间他自己硬扛着挨过去了,接下来骨头截断神经,倒是能不再遭罪。
魏浅予瞪着眼睛站在医生办公室里,天上劈下道雷落在头顶,脚下发飘,好半天没有回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