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聆诉堂前语(42)
不知不觉间找到了书院街,聆染堂就在这条街上,梁堂语的脚步有点滞怠,十字路口车水马龙,他在人流拥簇间朝最中间的那家店走去。
他离着越近,脚步越沉,心里越乱,如果魏浅予真的在聆染堂里,他又该以什么什么样的理由把人带回去?
既然他从不准备回应那份心思,就这么两两相忘岂不更好,想到这里,梁堂语的脚步慢了下来,用力搓了把脸,扭过头去正要往回走。
魏浅予和一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就站在路口对面那条街上,隔着人流,梁堂语一眼就看见他,又舍不得离开了。
他看着那边又不希望那人看见自己,于是走到街边石鼓后将身形挡住。
魏浅予从梁园跑出来是想回聆染堂的,半路正好遇见从六品斋里出来的沈启明,他刚把店里合同过完,东西对好账目该放保险柜的放保险柜,该出手的出手,店面里梁初实那些真真假假的古董都留在原位,找人鉴定完了都贴上标签。
他们收店不收人,打点好后就关门落锁按照他小叔的意思把梁初实撵了出去。
沈启明揣着记账的牛皮本一出门就撞上许久不见的小叔风风火火从他眼前路过,赶紧伸出手拉住生怕人跑了。
他小叔现在隐瞒身份,去梁园找趟人瞻前顾后的可不容易。
沈启明问:“小叔你要去哪?”
魏浅予扭头回,“用得着你管。”
沈启明:“……”
“你吃枪药了?”
魏浅予刚才一切全是本能,看清是谁后,脸还臭着,语气缓和下来,“不想去哪。”
沈启明不敢多问他的事,假装没看见红了的眼眶,说:“这几天我忙的没时间抽出空来找你,今天碰上了正好有事说。”
“什么事?”魏浅予将手臂拉出来,不情不愿道:“大庭广众下,别拉拉扯扯的。”
“啊?”
沈启明手下空着有点懵,不知道他小叔这突然间又犯了什么病,他们穿开裆裤时候撒尿一起,屁股蛋子都见过,还互相扯过小鸡鸡,虽说现在长大了,但连拉胳膊都不行了?
“那什么。”
沈启明知道这个问题不好说,暂且搁置,理了理思路,又才接回之前的话,“再过几天就是奶奶的忌日了,往年都是大伯一家操持。爷爷前几天打电话来说叫你回去,今年跟着一起,我定了后天的票,你跟我一起走。”
沈老爷子这心偏的连家里墙根洞中的耗子都知道,他打定沈朱砂为继承人,要将家里一切事物逐渐转手给他。
“回去?”
魏浅予似乎不能瞬间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有种大梦初醒的恍惚,身上的精神气和那股子乖张消散,他垂下眼,淡淡说:“我好像是该回去了。”
他顶着魏浅予的名字,在乌昌过日子,这段时间太惬意,惬意到他快忘了自己是个“假的”,人都是假的,那眼前一切包括“好师兄”都是假的。他终究不能一辈子待在此处平静悠然,他要回去面临沈家传承以及聆染堂日后发展与变革,他终究是沈聆染而非魏浅予。
魏浅予低低说:“我知道了。”
沈启明又跟他说了些什么,魏浅予没用心听,来来回回就是有关聆染堂查账的进度,还有拿到他大哥经手上品朱砂的证据,这次回去如何如何能将他一军……
梁堂语站在石鼓后,看着魏浅予跟那人交谈,垂着眼睫,看不清眼里是否有光,可他觉出对方不开心。过了一会儿,那个人把魏浅予留在原地朝这边走来,路过石鼓时,梁堂语闻到他身上的桂花香膏气味,觑过那只拿本子的手,白皙又将养极好——他知道这是沈家的人。
梁堂语后脑勺抵在石鼓面上,魏浅予依旧站在路口,两人之间隔着人潮,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魏浅予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往后退也不往前回聆染堂,裹挟在人群中,扶着膝盖缓慢蹲下。
梁堂语看他脸色惨白,可能是累了,因为他的身体一直不好,抬头找寻看周围有没有开着的小卖部。
魏浅予把头埋在膝盖里,不是他不想走,而是他下不了决心,他骂梁堂语混账,可他又舍不得离开。舍不得茶罐,舍不得五婶,舍不得干爹,舍不得那个放在心尖上惹他生气的人。
梁堂语在他面前蹲下,摊开掌心里边满满一把五颜六色的水果糖,他不知道怎么开口,魏浅予也不抬头,周遭人声喧嚣,他清了清嗓子,低低说:“小孩,我有糖,跟我走吧。”
第42章 米酒圆子
魏浅予抬头,看他师兄蹲在跟前,神情局促,目光温柔。心里那如火烧乱麻似的感觉倏地就散了,但他还不想饶人,别过脸去。
梁堂语不会说话,这时候只会跟陪着蹲在原地,被过往行人看着,神情多少有些不自在。
过了半晌,魏浅予约莫他脸皮薄的师兄的脸皮该遭不住,这才抓着他手站起来,抽回时摸了一块糖,拆开塞进嘴里。
他嘴里嚼着糖,甜丝丝的,脸上还生着气,闷闷地问:“你不是要我滚吗?”
梁堂语和跟他并肩,瞅着一边腮帮子掖着糖块鼓起来,抿了下唇,似乎是经过了短暂的思索,看着宽街前边卖糖炒栗子的摊,语速不快说:“到现在为止我也没觉着我有什么不对。”
魏浅予没成想他还“不知悔改”,被喉咙里甜腻的口水噎了下子,发觉他这师兄真不会哄人,这时候哪怕沉默都行,非要上赶着惹他生气。
“你没什么不对,还来找我。”
他作势要把嘴里的糖抠出来还了。
梁堂语抓着他手,眼瞅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又松开,说:“别闹了。”
“你这不让人说的性子得改。平日在梁园跟自己人置气就算了,我担待你,当着彭先生面你发什么疯,刚才你说的是什么糊涂话,都是七尺男儿郎,就你专挑难听的话骂人。”
魏浅予心说他这哪是骂人,今早晨说的每个字都是实心的,彭玉沢如果对他师兄没那份心思,赶明儿他就把手剁了。
他虽然心里不服,嘴上却消停了,借着将腮帮下的糖拨到另一边弯了舌没吱声,没再和他师兄对呛。
沈启明买了后天的票,后天他就得走了。他妈的忌日他不能不回去,仅剩这两天,他想和和气气过完,他的心思还没说,情书还没送,他还有好多事情没做,他要让他师兄念着想着他。
“师兄。”他的态度一下子转了个变化,说:“今儿个评弹没听成,我们回去刻章子吧。”
梁堂语不知道他怎的突然用功,用眼角睥他说:“玩这么些天,舍得收心了?”
魏浅予笑,半撒娇的挽过他手臂往回走,梁堂语这次倒是没推开他。来往行人依旧不断,糖炒栗子和桂花糕的香味在街上飘,十字路口前连脚印都没留下,这次他们走了同一个方向。
梁园的门没锁,彭玉沢已经带了东西离开了,荷风山馆里什么都没留下,风穿回廊,麻雀在枝头叫。梁堂语透过洞窗看向对面,“今天是我对不住他。”
魏浅予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世间人,但行心头事,不计辜与负,哪有什么对不不对得住。”
做生意如此,感情尤其。可他师兄还没开这方面的窍,他又把后半句给咽了下去。
魏浅予说好的要平和过,就真的安安稳稳跟他师兄在书房里待了一下午,他刻章他师兄描画,二人就算互不交流都不会觉着烦闷无聊。
阳光斑驳,清风阵阵,四周竹叶簌簌,寸寸光阴似乎都裹了金粉。流光抛在此处,不会觉有一点辜负。
魏浅予窝在案头刻章子,刻了一方“百岁同心”,觉着太直白,又磨掉,笔尖戳着墨碟,手里的寿山石都被焐热,还是没想好要写什么字,视线掠过手腕上的红豆串,又舔墨下纸,写下了“共郎长行”四个字。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心里想着这首诗,想着他要远行,想着千言万语无法述诸于口,不再用指腹夹刀,用指尖抵住刀背,下刀铿锵有力石屑纷飞。这方章子他刻的尤其大胆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