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聆诉堂前语(4)
魏浅予听着里头吵嚷,冷嗤了声,他就是想摆脱这些你哄我抢才逃出来找清净,没想到又是一家名利场。
梁初实说话如同放炮,喋喋不休又咄咄逼人,梁堂语最后气的不说话了。
魏浅予几乎能想象得出他师兄闷而不发的模样,心中忍不住嘲他嘴笨。
听人墙根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尤其还是别人家丑。要去厨房就得从窗前走过,魏浅予吃不成饭,掉头准备回去。
“你还好意思提你爷爷。要不是你四年前耍横,因为沈朱砂一句话在大展上拿刀剐画,得罪了沈家,我们梁家何至于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魏浅予脚都抬起来了,忽然听到自己名字,顿在原地。
梁初实说:“你梁堂语倒是风光了,害我们家从此就被各界打压,在画坛无法立足。都是你害死了六枯山水,你现在又占着梁园,让它腐朽没落,烂在你手里!”
“你就像是茅坑块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
魏浅予被这个比喻逗笑,同样想起四年前那个大展,那是为他更名办的。也是他第一次遇见梁堂语的时候。
但梁家没落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
魏浅予、沈聆染、沈朱砂都是一个人,名字由来下一章会解释
第4章 是因为羡慕
魏浅予从记事起就跟着父亲出入工坊,手指泡在瓷盆里搅弄赤色青色的底汤。大概是老天赏饭吃,他十四岁研砂工艺就能比肩他爸,成了少年天才。
沈家重传统,家里的孩子在二十岁时会由长辈取字。
他因为天赋好,十四岁就得到家族认可。
那年生日,他爸以家族几百年传下来的门面给他做大名,将他的私印从“沈浅予”更为“沈聆染”,又因一手“朱砂水飞”技艺出神入化,人送外号沈朱砂。
沈聆染年少成名,天赋又高,加上吹捧的人多了,难免轻狂桀骜。
沈家几百年颜料传承,跟各流各派都有联系,人脉甚广。
那次大展几乎来了整个画坛,展的作品大多是变革后新晋流派传人之作。
他们拿着自己画作来参展,希望能露头角,或是借沈家的名望,给自己添些名气。
沈聆染那时名声刚显,又是既定的沈家传人,炙手可热,被人拥簇着在厅里乱转,不知天高地厚的挨个指点人家画作。
彼时画坛已有“重彩”雏形,单色水墨画作极少。“沈朱砂”对于颜色把控甚微,自然有理由在赋彩方面发表见解,大多数人对他的指点都表现的“受益匪浅”。
侧厅挂了一幅《胭脂海棠》,繁花嫩叶,勾线很有章法。沈聆染当时觉着好,海棠娇而不俗,在一众“大红大绿”的作品,让人眼前一亮。但周围拥着那么多人,他总要说点什么,于是故作颐指气使,抬高声调说:“胭脂色过于小气了,要是我,就用大红配朱砂,盖过这半边天。”
周围人像先前一样连连起哄说好,也附和说这胭脂不够气派。
这边嘈杂还没完,就有一个人从旁边休息的茶间出来了,手里提着水果刀,当着所有人的面,二话没说走过去将那幅画剐了个四分五裂。
沈聆染呆在原地,他从没见过气性这样大的人。
后来知道了那人叫梁堂语,刚才点评的就是他的画。
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魏浅予回神抬手抓。二叔和梁堂语吵完,看样子战果不尽人意,气的摔门而去。
梁堂语从屋子里走出来,灯光从身后透出,门环叮当响着余音。
魏浅予抿了下唇,看着光打在他背上,梁堂语脊柱跟记忆中一样直。
他刚要往后退,再悄无声息溜走。
梁堂语的目光就在下一瞬准确投来。
“站在那里还不出来,准备喂蚊子吗?”
魏浅予偷听墙角被抓了个当场,想厚着脸皮找几句话搪塞。
梁堂语话锋猝不及防就转了,身上那点吵架挑起的剑拔弩张的气势也散了。
“大半夜了还不休息,是不是饿的睡不着?”
他并不提刚才的事,转身朝向门内,示意魏浅予一起进去。
“晚饭吃那么少,还说自己饱了。我煮的粥咽不下吗?”
确实是咽不下。
但魏浅予没勇气说,他觉出梁堂语冷淡的语调下有那么点关心的意思,闷声跟着跨进了门。
夜色苍蓝,宫灯窈窕,窗外松竹照影和一轮明月装点轩窗,室内亮堂。
梁堂语的房间很大,又大又整齐,床头柜上摆了一盏纱罩台灯,另一边放了尊雕工不俗的玉山子。
梁堂语走到枫木方桌前给他倒了杯水,从靠墙一排齐腰的黄花梨矮柜里拿出盒桃酥递给他。
“吃饱了去睡觉。”
魏浅予盯着红绿混色压花纹的铁皮盒子,有种“乍看熟悉,甚是想念”的感觉。
沈家有间禁闭室,沈聆染十六岁前是那里常客。他娇贵,犯了错他爸舍不得打,就把人拎过去跪一宿。
大哥大嫂在身后冷嘲热讽,二嫂最疼他,提前去供桌下吊一大盒桃酥给他充饥,就是这种。
他唔了声接过来,心说自己和这桃酥真是缘分不浅,每次挨饿都吃这个。
梁堂语放他在坐在桌边吃东西,用青铜薄片刀剐了点沉香投进炉里压好点上,挥手灭掉火柴,香气氤氲,缓缓将室内染了一层。
梁堂语问:“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魏浅予听见刚才争吵,心里有事想问,可不知道怎么开口才能不尴尬——梁堂语显然还没有察觉到他是谁。
他垂着眼,借由嘴里这口没咽下去的食,不吱声。
他爸从小就告诉他,祸从口出,人要用一辈子来学习“闭嘴”。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什么都别说。
虽然他暂时还没完全学会,但从大展后,他明白了一件事,话分亲疏,以现在两人的关系,没到他能指手画脚说“听见了,我觉你二叔就是个臭无赖”的地步。
梁堂语在他对面坐下,小臂搭在桌沿,手虚握着,跟着他一起沉默了半晌,屋内气氛逐渐压抑。
“明天我给你买张车票,你回去吧。”
魏浅予把口里东西咽下去,捧着杯子喝水,哭笑不得地说:“师兄,你这就不讲道理了。”
“我这次没气你,连话都没说呢。”
梁堂语垂下眼,显然不是白天跟他“讨价还价”的开玩笑。
“梁家的情况你听见了,我并不受人待见。”
当年大展后,他就赌誓再不做赋彩之做,整颗心都放在“六枯山水”上。这么多年,他坚持游离在“主流”之外,逐渐与整个画坛脱节。
他知道,自己前些年行事不好,惹过许多人不快。这几年又不理所有人际经营,展会论谈一律拒绝。
外界传他清高、自傲、孤芳自赏、婊子当完立牌坊……名声早就臭了。
魏浅予跟着他,无论学多少,日后传出去,都不好听。
如今的画坛看才能,又看出身。
就像梁堂语从不提自己是林玄蘋的徒弟,并非忘恩,只是不想给老人家抹黑。
他也不愿意日后魏浅予说是跟着自己学的东西,惹人诟病。
梁堂语不后悔迄今为止做的所有决定,也不在意旁人如何传如何说。但他坚持走那条人迹罕至的路,不愿拉上旁人。
“回去以后,让林先生为你找别的篆刻老师。我看你字写得不错,要勤加练习,别荒废了。”
魏浅予放下杯子,了然又认真说:“师兄不想教我了。”
“不是不想。”梁堂语严肃回:“跟着我,你学不到什么。”他所擅长的,仅他自己“视若重宝”而已。
“学做人啊。”魏浅予说:“师兄人好。”
梁堂语一怔,没有料到魏浅予会把这个词用在他身上。今天头一次见面,他就把人关在门外两个小时,差点热熟,他竟然还能说出“人好”?
“人好能当饭吃吗?”梁堂语拧了拧眉,面无表情的开玩笑,“以后要饿死老婆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