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聆诉堂前语(28)
梁堂语回身,“一直低着头,地上有金子?”
魏浅予连嘴都不犟了,愧疚写了满脸。梁堂语轻出一口气,又往前走了会儿,停下回头。
“我的尾巴呢?”
魏浅予:“啊?”
梁堂语抓着他手,“哦,原来在这,我听不见叭叭还以为走丢了。”
魏浅予突然哭笑不得,终于将道歉说出口,“师兄,对不起,怪我,这钱我来出行吗?”
“怪你什么?”
梁堂语紧着眉头,似乎是要恼,但又没有。
“是你卖的假货还是你收了钱。这事能怪我二叔行商为奸,也能怪我事先没有跟老满说明六品斋情况让他轻信梁家受骗,甚至能怪老满什么都不懂就敢蹚古玩这浑水,却独独怪不到你身上。”
“你啊。”
他叹了口气,极轻极轻说:“要我说多少遍才行,别什么事情都大包大揽的往自己心里搁。人不大,心也小。”
梁堂语拉着手穿过拥挤人流朝前走,“你跟着我,别走丢了就成。什么事有我呢。”
温热大手熨帖掌心,也将魏浅予心里那点胸口那点难受一起熨烫妥帖,他回握梁堂语的手,腕上镯子似乎都轻了。
太阳在西,余晖晚照,魏浅予觉着他师兄的脸上此刻应该有笑,他快走两步,跟上大亮天光。
“师兄,尾巴是长在身上的一块骨头,丢不了。”
他师兄嘴唇一动,果然就笑了。
五婶在老满这事的第二天就回来了,她给梁先生带了块绒线绣的帕子,给魏浅予带了盒上海雪花膏。茶罐剪了个时髦头,进门后飞扑去找他小叔显摆自己上上下下装满衣兜的喜糖。魏浅予从里头捞了块,吃了糖坐在桌前摆弄糖纸,看茶罐在边上手舞足蹈叭叭自己在上海遇见的各种新奇人和事,还总是一惊一乍。
魏浅予听着,不乐趣事乐茶罐,嘴里吃着糖甜丝丝的,指尖缠的透明红糖纸贴在盒子上,漫不经心叠起又拿开,三种颜色交替在眼中闪过,他恍惚间想起什么,目光下意识去寻他师兄。
五婶在画案那头跟梁堂语说亲戚结婚场景,浑身沾了喜气回来鼻尖都乐红了,说梁堂语年纪不小了,赶紧谈个朋友回来,趁她年轻生了孩子,能帮忙照看到七八岁大人不受累,又提彭家姑娘对他有意思,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让他别横挑鼻子竖挑眼,得空别光画画,请人出来喝茶听戏。
梁堂语觉着冤,刚辩解说自己“没挑”就察觉有目光投来。魏浅予瞅着他发愣,见他看过来使劲扭头连带把身子都转了背过去。
五婶再说什么梁堂语没仔细听,只是心说自己怎么又得罪这小心眼师弟了?
茶罐接叨叨了一堆魏浅予也没再看他,只想着彭家小姑娘对他师兄有意思,他师兄得谈朋友了。
茶罐回来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要上学,包里书没装几本,上海带回来的铁皮青蛙和小飞机一样没落。
魏浅予昨儿个跟他师兄一天没说话,又觉着自己没道理,下午早早坐在山馆等他回家,师兄没等到先等回了哭成花脸的茶罐。
茶罐鼻涕眼泪抹满脸,进门后依旧抽搭着呜呜,拐过廊墙看见魏浅予,哇一声哭的更加厉害委屈。
第28章 师兄是他的
魏浅予“嘶——”吸了口气,放下手里书迎到门口,“怎么了这是?谁招你了?”
他掏出手绢给茶罐擦脸,又没有梁堂语和五婶的手艺,越抹越花。
“他们……”
茶罐仰头张大嘴,任由两桶眼泪决堤泄洪,“他们……弄坏我的飞机。”
魏浅予接过他手里书包,里头的青蛙和小飞机都被肢解,乱七八糟的跟吃剩糖纸混在一起。
“没多大事。”
魏浅予摸他头安慰,“男儿有泪不轻弹,勇敢点。一会儿我带你去百货商场,咱们买新的。”
茶罐狠命摇头,让他委屈在意的并不是玩具和朋友背叛,更有天大的委屈憋在心头没法发泄,上气不接下气抽噎的脸都紫了,魏浅予蹲下身连连给他拍背。
茶罐肩膀一下一下抽动,好半天才气缓,从接连不断的哭膈里艰难挤出后边的话。
“他说……他说我没……没有爸爸妈妈,他……他还说我是野孩子……我妈,我妈……”
魏浅予长睫往下一扑,大半阴影笼住眼睑。
魏浅予沉着脸蹲下身,轻拍茶罐后背把他摁在自己肩头。他二哥死得早,他妈死的早,沈启明没有爸爸,他没有妈妈,小时候跟人干架经常被拿来戳心窝。
“这样的爱嚼舌根子的都应该被撕烂嘴。”
“可我就是没有……”
茶罐抖着肩膀,哭的自卑又委屈。
大人在家闭门说嘴,孩子听了吵架时候扬出来伤人。都说童言无忌,但无忌的童言更能捅人心窝。茶罐小时候,别人以为他听不懂,当着面说“这就是那谁谁家大姑娘偷汉子生的小孩,长这么大了?”可他听懂了,也记在心里。
“我是我妈在草垛里捡来的,我亲妈不要我,我亲妈不要我……”
“她不要你又怎么样?咱们也不要她!”魏浅予盯着他眼睛道:“陶,远古之器,天机之巧。茗,历寒淬火,芳香远径。你叫陶茗。这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名字,你现在有爹妈疼,有小叔疼,他们说你,他们不配。谁嚼的舌头,小叔带你找他去!”
他拉着茶罐手腕大步朝梁园外去。
从梁园步行十分钟就到茶罐小学,学生几乎都是附近五街六巷的孩子。乌昌人懒,几代人都不挪窝,街坊邻里八竿子能数上好几家亲戚,孩子皮闹伤了磕了很少有找上门的。
骂人的孩子放学回家正洗了手准备吃面包,魏浅予领着茶罐敲门。开门的女人一身痱子粉味,并没把人往里请,倚着门框问了来由后嗤笑,被他们一本正经的态度逗笑了,大红指甲掩着嘴唇,皮笑肉不笑问身后探头探脑孩子,“你真说那话了?”
他家孩子正偷偷冲茶罐做鬼脸,默着口型骂“小贱种”,闻声当即道:“没有啊,这小野种诬赖我。”
魏浅予冷笑:“你自己听听,这是人话吗?”
女人随意摆了下手,“小孩儿平日里闹着玩,嘴上没个把门,你还真往心里去。专程找过来也不怕让人笑话。”
魏浅予说:“我不怕人笑话,笑话我的人多了去,我比他们过得舒服。今儿个你们不道歉,这事完不了。”
女人一听这话抱着胸脯站直,瞪向魏浅予,泼辣骂,“就说他小野种怎么了,我今天倒要看看,你们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王八蛋崽子能在我家门口翻天?!”
茶罐有点害怕,“小叔……”拽紧着魏浅予衣袖想回家了。
五婶性子软,梁堂语也不是跟人针锋相对的性子,打小没人带他出过这样的头。
魏浅予将他小手拉下来拽在掌心,把人掩在身后,眼梢一挑,盯着女人不怒反笑,“那小爷今儿个就让你涨涨见识。”
他刚说完,女人的视线越过他肩头直接瞅向身后,歪着嘴冷笑,“呦——你家大人来了,有本事继续耍你娘的横。”
魏浅予拧眉回头,果不其然梁堂语正站在身后,瞬间想要骂娘,心说真够倒霉,怎么能在这时被他师兄找见,更倒霉的是他昨晚临睡直到今早出门都和他师兄闹着不知名的别扭,估计对方正憋了一肚子冷死要冻死他。
茶罐更害怕,上次小叔吵嘴跟梁先生吵架两人闹掰的情景就跟在眼前似的,哀求似的摇魏浅予胳膊。
“快把你家这俩小王八蛋领走!”女人冷着声朝梁堂语指挥,“屁大点事就上门找,你们不要脸我还怕左邻右舍笑话。”
魏浅予烦躁“嘁——”了声,不甘心扭过头,因着昨晚没冷战理亏决定不给他师兄找麻烦,他面上憋住心里却更加不服,咬着嘴唇强忍火气几乎要破了皮,沈少爷什么时候遭过这样窝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