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聆诉堂前语(16)
他喜欢,但又克制着不表露,知道当下开口要挨宰,逗了会儿,带着茶罐又往前头溜达去吃了桂花糕,回来后又站在摊前玩,他似乎就是来打发时间图个乐,买不买另说。
鸟贩先前就拉了他好几回客,魏浅予只说再看看不拉扯,这次改口说价高,鸟贩让了让,魏浅予依旧犹豫,还是不怎么满意,最后掏出右边裤子口袋的钱勉为其难地说:“我只有这些了,成你就拿着。”
鸟贩子犹豫,他就走,最后一番拉扯又加了十块,但也得了笼子和水盆食罐。
一大一小两个闲人逛了大半天街午饭都没顾上吃,抱着糖和鹦鹉就傻乐着回家了。茶罐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逗鸟,魏浅予教一句“茶罐少吃糖,要坏牙”。
茶罐教一句,“小叔是个讨厌鬼。”
两人嬉闹着穿过回廊,从种海棠的四方天井里捉了几只肉虫喂鸟,回来时路过花厅,对面门扇开着,有两个人一前一后经过,前边那人怀里抱了方“松下问童子”的端砚,后边那人魏浅予认识,正是近几年名声大噪的金碧山水陈家,陈金来。
陈家金碧山水学的是“大李将军”的古法,陈金来爷爷那辈儿时,画作还是华丽工致,到这时就只剩华丽。
大多数行当凋零皆因老成凋谢,后继无人,可这样的“后继有人”,魏浅予又是瞧不上的。
茶罐跟他一起,也看到了那两人过去,瘪着嘴不满道:“坏伯伯又来欺负人。”
魏浅予问:“什么?”
茶罐往前一指,怨气浓重地说:“那个伯伯,是梁先生的二叔。总爱找一些人来跟梁先生‘谈学文’,跟他一起来的每次都教训梁先生,说他的画这不好那不好。”
“还真有这样的人。”魏浅予扯了下嘴角,靠在廊柱上懒洋洋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仗着自己能比别人多吃几碗饭,就出来充大的装派头。”
“茶罐。”他偏着头问:“上次咱俩团的那些打弹弓的泥丸干了没有?”
茶罐说:“没呢,阴干慢,还要两天。”
梁初实带着陈金来刚绕过荷花池,沿着树荫路走到廊上,旁边植翠竹,茶罐从后边洞窗里探出头,架起胳膊拉满弹弓。
“嗖——”
“哎呦!”梁初实吃痛捂住后脑勺,摸着手湿,还以为出血了,结果一看满手泥巴,回身见茶罐在拐角洞窗对面冲他做鬼脸,往前追了两步大骂:“你个小兔崽子!”
茶罐又蓄上一发,他忙用手臂挡着躲。茶罐打弹弓非常准,梁初实今儿穿了件雪白的对襟盘扣暗纹衫,没干透的泥丸接二连三在前胸炸开了花。
“你个老泼皮,又来捞钱打秋风。”茶罐说着,又眯眼瞄向陈金来。
“还带了帮手来。你是哪家的?也来帮忙要饭?”
梁初实好面子,当着陈金来的面不好发作,可听这几句话不像是茶罐能骂出来的,心里暗骂梁堂语为幼不敬,忤逆他也就罢了,现在竟然黑心烂肺的指使孩子当着外人面糊他泥巴,忿忿道:“蛇鼠一窝。”
“你才是老鼠……”茶罐骂没了词,想起魏浅予刚才的寥寥点评,于是学舌。
“你这脸,长得好像三星堆出土的那个青铜面具。”
“噗呲”身后的陈金来没忍住笑出声,又赶紧憋住,颔首偷瞥梁初实,怪不得前天看报纸觉着那面具眼熟,越看越像。
梁初实不知是气是羞,脸都红了,一口气冲胸膛冲到嗓子,差点噎死,他说:“可算让我抓着证据了。”
他要去抓茶罐,还不忘照顾身后的陈金来,把身上仅剩下的一点耐心和恭维全交代出去了。
“陈先生,穿过这片竹林就是书房。您先过去,我去逮住这小浑崽子,让梁堂语给我们个说法,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茶罐装了一口袋泥丸,边打边跑,梁初实的骂声也随着他逐渐远了。陈金来看了场闹剧家丑,惬意笑着顺廊墙往前走,一拐弯,远远就见魏浅予提着笼子站在外侧廊椅上遛哨逗鸟。
“沈……”陈金来有点不敢认。先前每次见沈朱砂,都是在大展上,要不然就是宴会论谈等正式场合,他总是着赤色绣金暗纹褂,蓄长发,走到哪气派到哪。
“陈叔,这么巧。”魏浅予提着鸟笼走过来,清风微醺,百岁和田黄在腕上晃荡,弯着眼问:“你怎么在这里?”
“哎呀。”陈金来赶紧满脸堆笑,又难掩得意神气,“来这里跟梁堂语论画,他这六枯山水越来越不成气候了,找我来指点。”
论画是画坛中人互相交流切磋探讨的一种谈会,意在互相学习,取长补短,而陈金来摆明是想单方面说教。
陈金来问他:“你怎么在这?”
魏浅予说:“我住这啊。”
陈金来:“啊?住这?”
魏浅予说:“我暂时住这里跟我师兄学几天手艺。”
陈金来第一反应跟沈启明惊人一致“谁有那么大脸敢做你师兄”。沈朱砂拜师,从来都做最大的那个。反应半晌惊愕:“你师兄是梁堂语?”
他刚才之所以把话说的那样满,是因为沈朱砂和梁堂语是众所周知的不对付。
早些年,梁堂语因为在大展剐画驳了沈朱砂面子,得罪沈家,被整个画坛“孤立冷落”,加上这人自恃清高,没什么来往朋友能拉一把,六枯山水便没落了。
此时魏浅予又来学艺,还做师弟,这让他搞不清状况了。
魏浅予似乎没有看见他脸上的变化,“是啊。”
陈金来问:“先前怎么没听说过。”
魏浅予说:“我师兄一向不喜欢张扬,你也知道。”
陈金来想起刚才自己那番自得的话,有点发虚,只好赔笑说“是”,又问“在这里学的什么?”
魏浅予说:“入的林老先生门,学的篆刻。”
“沈朱砂就是沈朱砂。”陈金来借着恭维转了话题,“不仅研砂画论了得,现在又攻研起篆刻来。这可不单是不给同龄人留路,我们这些老东西都要不如你了。”
“我回去一定要跟我家那个成日里偷懒的说,他最崇拜你,上次你送他的《十二喜鹊闹秋兰》,兔崽子裱起来挂在墙头宝贝着呢。”
“都是你们捧我,才让谣言传得那么玄。”魏浅予不爱这种兜来转去的互相奉承,转了话题说:“您刚才说要跟我师兄论画,也让我进去听听吧,我也想跟着您学。”
陈金来一怔,心说你这不是要打我脸吗,沈朱砂的画论可是他亲外公,已故大师魏彦平老先生亲授,那是泰山北斗的大家,陈金来可不敢充大给他讲学,笑着含糊,“我们就是探讨探讨,指点一二。”
“指点啊。”魏浅予笑着瞅他,瞅的陈金来心里有点发毛,不知道这个“鬼见愁”葫芦里卖什么药,他正揣摩,又听魏浅予话锋一转,开始抱怨:“我师兄这人,脾气臭,性子倔,还挺讨厌。我这头发,就是被他给突突了。”他玩似的拨弄了两下,“就像这池子里的石头一样,顽固不化。”
拐角处是一片芍药院,中间有块半人高的太湖石,造型奇趣,空洞盎然,再往外能看到荷花池转来的一角,岸上堆着造景黄石,其上藤蔓攀爬,佁然不动。
“但讨厌归讨厌,黄石高格,虽缺少趣味,乏善的很,可十几年如一日坚守,无论是他的为人还是他的六枯山水,我都是真佩服。”
“我沈聆染承认的师兄,自然是比我强。”魏浅予开玩笑似地说:“他都要受您指点,我更不能偷懒了,您捎带着,也教教我呗。”
陈金来:“……”
他总算明白沈聆染要干什么了,他是听到风声来这里唱大戏维护梁堂语的。
“不敢不敢不敢。”陈金来后悔因为两顿酒答应了梁秋实,飞快转了态度,强打起笑脸说:“久闻梁先生六枯山水乌昌一绝,我来学习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