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聆诉堂前语(12)
“我一直都知道,有些麻烦会自己找上门,有些恶人坏的没有道理。”魏浅予将短袖卷到了肩膀上,把茶罐过到五婶怀里。
五婶想拦他,又腾不出手,“梁先生不爱跟人吵嘴”。
“那可巧了。”魏浅予道:“我就爱骂人,我师兄那张骂人的嘴,也长我身上了。”
魏浅予推开大门,那女人还站在墙边指手画脚的骂,听见门响,以为是五婶憋不住出来了,掐着腰翻白眼侧脸,只见一个白净的男孩走出门。
她愣了愣,没准备就被劈头盖脸骂上来。
“大婶,你这嘴怎么和顿顿用尿盂漱口似的那么臭,一大把年纪了成日里白眉赤眼的混咬舌根子,阎王打盹让你抢了张人皮出来混,你没披严实就迫不及待上街作贱人,你是不是以为梁园的人都软弱可欺正好让你要强呢,我告诉你,梁园从今儿起可有厉害的人了,算命打卦的说小爷我是天煞孤星,专治各种来路不明的野路子和妖魔鬼怪……”
五婶守着茶罐在门内,第一次听到了“不吐脏字”的骂街。
魏浅予不用酝酿,天生的口才。年轻嗓门大中气又足,那女人先前就骂了半天费去不少气力,跟他哇哇对了几句,声音压不过又插不进嘴。
吵架这事,一讲求嗓门,二讲究舌头,水平好的如有神助一气呵成。女人两样都不占,脸气的通红,张牙舞爪就打过来。
魏浅予往门内躲,心说五婶这仇算是报了,一边关门还一边骂:“邻里一场你要是不想和和睦睦的过,我有的是能给你搅得鸡犬不宁的方法,挨千刀的,不知道哪个诬赖人恶婆娘该挨千刀万剐,十八层地狱油锅烧好等着你了。小爷今儿个我把话撂这里,你这几只鸡要不想活,我随时在梁园备好老鼠药等着。”
最后在女人追到门前时,他把大门轰隆一关,在门后大声喊:“管够。”
女人狠厉拍门:“你们一家兔崽子老泼皮小流氓!”
“你可别这么说,小流氓也不非礼你这样的,‘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这都是好画(好话)’,我在教你向善,你别红口白牙的诬陷好人!”
晚上吃饭,梁堂语给厅中央的榴开百子蝶戏牡丹宫灯里换了新灯泡,明亮生辉,枫木大理石饭桌上,有菜有汤,香气四溢。
他发现今天三人都格外老实,五婶张罗了一桌好菜,魏浅予眼观鼻鼻观心端着碗吃米,话也不说了,茶罐端端正正坐的十分拘谨,吃相难得老实。
豆腐椒盒就剩一块,魏浅予和梁堂语同时伸筷子过去,梁堂语退了回来,魏浅予架起给他放进碗里,“师兄,你吃。”
梁堂语垂眸睥了眼,缓慢开口,“今天……”
他还没说后半句,三个人就像受惊的兔子,同时提起耳朵看向他。
梁堂语从惊慌的眼神中也大抵猜到他们又闯了祸,魏浅予最近跟着茶罐野了,成天在太阳下晒,比刚来时黑了好些,课业没少逃,饭也多吃好几碗。
他的目光停在魏浅予脸上——最近他的眼睛倒是活亮了,不再那么懒沉沉。魏浅予缓慢搁下筷子,抿唇低头,摆出副乖巧又随时听训的模样。
难得的一顿饭,桌子上摆满好饭热汤,梁堂语要出口的话又闷了回去,心想无论什么也不会比剃了“云壑松风”更大,不想搅扰难得的平静,改了说:“今天我带了只烤鸭回来,北京烤鸭。放在厨房冰箱了,明早五婶片了下面吃。”
魏浅予当即道:“谢谢师兄!”这句道谢,一语双关。
梁堂语不领他“自作多情”,瞥着他说:“又不是为了你。”
魏浅予道:“我也没说是为了我。”
“我就谢谢我师兄嘴巴甜,心肠软。”
梁堂语在他嘴皮子上吃过不少亏,把那块豆腐椒盒给他夹进碗里,在魏浅予再度开口前点了下桌子说:“吃饭。”
骂街的事儿就这么不声不响过去了,所有人都以为魏浅予说下老鼠药是斗嘴气话,都没往心里去。
那天黄昏,火红夕阳醉醺醺挂在西方,女人怒气冲冲地搬了石头来砸门,说自己家的鸡一天没回去,要进来找。
但凡梁堂语不在家,魏浅予和五婶都不会放他进来,好巧不巧,那天梁堂语没出去。
一群人走到菜园,那群火红的大公鸡横七竖八躺在菜垄里,早就断了气。
女人看到这一幕傻了,跪在地哇的一声抱着鸡就哭了出来。
五婶有些无措,下意识看向魏浅予,这个动作不小心将他暴露,梁堂语的目光紧接跟来。
女人当然记得魏浅予前些日子说的老鼠药,抓起夹篱笆的竹条就要打过去。
“你这个天杀的龟猴崽子,我怎么就把你得罪成这样让你这么记恨我!”
梁堂语错开一步挡在其中,五婶搂住魏浅予护在怀里,往后退,“孩子不懂事,你别跟他见识,要打要闹,冲我们做大人的来。”
隔壁女人是个寡妇,早些年丈夫见义勇为被人捅了十多刀,死了,不久之后,小孩上学被拉煤车撞倒,黑车司机跑了,小孩在路上躺了半个小时没人管,也死了。
一家子接连横祸,最后留下她一个,见义勇为英雄的孩子死在了冷眼旁观下,她觉整个社会都对不起她,脾气变得特别臭。
梁堂语知道,所以一直迁就。他手里抓着女人打过来的篱笆条,转过脸问魏浅予:“怎么回事?”
魏浅予看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如丧考妣跪在地上哭几只鸡,也有点惊,敢作敢当地说:“是我干的。”五婶要给他捂嘴,奈何他嘴快,“我说过的,她要是再纵着鸡来梁园吃菜,我就都给他突突了。”
“你——”
夕阳薄暮,四周渐黑,背着光,魏浅予见他师兄脸色黑的吓人。梁堂语沉沉问:“谁教你这么做的?!”
“这些下三滥的方法谁教你的!”
他气急,一把将五婶搂在怀里的魏浅予扯出来,魏浅予体重出乎意料轻,他失了手,把人扯得趔趄一头栽倒。
梁堂语隔壁已经要抬起,魏浅予自己用手撑地,他躬身的趋势又止住,腰背再次绷直,板着脸说:“跟人道歉。”
“我没错我为什么要道歉?”魏浅予先前一口一个“师兄我错了”的这种软话,此刻吝啬的一个字也不说。
错了他可以认,但他没做错的事,绝不低头。
“你还没错?”梁堂语加重语气,但现在不是说教的场合,声音从胸腔中压出来,又重复了遍:“跟人道歉。”
魏浅予心里也窝着团火,直起身,用力抹掉手上的土,毫不退让地逼视回去,“梁堂语,我不会道歉,家里没教过我——”
梁堂语紧压眉头,直直盯着魏浅予执拗的脸,这孩子简直犟到骨头里,像头倔驴。
四周夜色已经布下,只有女人抽噎声混着渐起的虫鸣发出声响。五婶不敢说话,一下又一下偷拉魏浅予的手,示意他服个软,梁先生最好说话,最容易原谅。
奈何魏浅予连头都不肯低。
两人互不妥协对视了半晌。还是梁堂语最先收回目光,他胸口起伏,深深吐出口气,回头对坐在地上哭的女人低低说:“这样,孩子不懂事。我跟您道个歉,你看看这些鸡要多少钱……”
魏浅予最反感旁人“代他受过”,前有他二哥,后有他师兄,总要多管闲事,替他认错,替他说什么对不起。
他甩开五婶拦持的手臂扭头走了。茶罐叫“小叔——”,在逐渐朦胧的夜色中磕磕绊绊追过去。
作者有话说:
“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这都是好画(好话)”,此处来自曹工的“丫鬟三巨头鸳鸯姐姐”。
第12章 今晚的月亮很圆
梁堂语安抚好女人又把她送回家,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厅里亮着灯,五婶心不在焉坐在桌边,面前摞着没拿开的碗。饭桌上摆了一大青瓷盆魏浅予爱吃的馄饨,鸡汤打底,表面飘着少许金黄鸡油,散着绿油油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