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聆诉堂前语(10)
体态微胖的妇女小跑追来,肩上背着挎包,手上银镯在光斑下闪着金属光泽。她微喘着用握着的手绢给茶罐把那两筒青鼻涕拧了,教训道:“茶罐,说多少次了,要叫梁先生。”
茶罐仰起脸,瞅着梁堂语有样学样地又认真叫了句,“梁先生。”
梁堂语好脾气地说:“随他吧。”他问女人:“老家的事都安排好了吗?”
女人眼角笑纹很重,泛着红,略带叹息似的垂头说:“安排好了,这下一点牵挂都没了。”
魏浅予看她手臂缝着白箍,明白是刚奔丧回来。
女人不再提自己的事,转看向魏浅予,眼尾一拉,客气地笑,“这是梁先生客人?”
魏浅予说:“我是他师弟。”
女人说自己是梁堂语找来做饭和打扫院子的人,让魏浅予叫她五婶就行。小孩叫茶罐,是她儿子,两人就住在魏浅予东边的院子。
五婶让魏浅予平日里有什么事就找她,还问他这几天吃了什么,衣服怎么洗的,听说梁先生煮粥,忍不住小声问“熟了吗?”
魏浅予背着他师兄摇头。
五婶更小声说:“傻孩子,那你还吃。”
魏浅予这些年阅人无数,自己总结出了一个经验——古人说的相由心生是有些道理的。许多人的阴狠和奸诈都刻在脸上,即便话说的再漂亮恭维也很难产生好感。五婶第一眼就让他觉可亲,又听这话,更觉可亲了。
晚上梁堂语就没带魏浅予出去下馆子了。
五婶从老家带了野荠菜回来,包了皮薄馅大的鲜肉荠菜馄饨。
魏浅予的口味从小被家里养刁,这几天跟梁堂语去“食味楼”吃饭,经常腹议老满的笋干太老,没泡发就炖汤。
五婶做的馄饨皮薄馅大,每个都只有三道精而密的褶子,咬开一个口嘬里边的汤,清甜又不油腻。他一口气吃了两大碗。
五婶看他小小年纪,没想到能吃这些,又说是“梁先生这几天给饿着了”。
馄饨这东西现吃现煮最好,她多包了一些放在砧板上,本想晾一晾皮放冰箱里冻起来,眼见不够吃,又去厨房煮。
梁堂语看魏浅予把馄饨汤也闷了,想拿“夜饭饱,损一日之寿”来劝他。
又想到或许真是自己这几天给人饿坏,不做声了。
茶罐不怕生人,吃饭时候就要挨着魏浅予坐。五婶去厨房煮馄饨空档,他的屁股就在凳子上粘不住了。
茶罐将视线落在刚认的“小叔”身上,侧身靠近,避着梁堂语从随身背着的棉布小挎包里兜里掏出一把东西,做贼一样鬼祟。
魏浅予看他如此偷偷摸摸,还以为他要拉自己抽大烟。
茶罐压着声问:“小叔,拔老根吗?”
“我刚捡的,分你一半。”
“拔什么?”魏浅予拧着眉头仔细盯桌子下,才发现茶罐手里的东西是一大把长短参差颜色发黑的叶梗。
“杨树梗?”
“拔老根啊。”茶罐看他妈不在,梁堂语又不看他们,这才敢把两根杨树梗交叉摆上桌,比划了一下说:“就这样拉,谁先断了谁输,没玩过?”
魏浅予不想点头,但他确确实实没玩过,抬起眼皮瞥茶罐……
“不会吧。”茶罐说:“我爸说小孩儿都玩,他小时候也玩,小叔你行不行?”
魏浅予知道他口里的“我爸”是指梁堂语,没想到梁家小时候还让梁堂语玩游戏。他说:“你小叔挺行的。你只要教我一遍,我就会了。”
茶罐信他,大方分了一半叶梗给魏浅予,“你看好了”。
哄小孩的游戏并不难,简单来说就是一人一根叶梗交叉对勒,断的那个人,就算输了。
茶罐一连勒了三根,都是他输。
“欧呦——”茶罐瞪着眼睛惊疑说:“你这根还挺厉害的。”
任何游戏里最精彩最让人沉迷之处便是输赢。
魏浅予从小消遣项目匮乏,三根过后就从一开始的敷衍玩耍变成了上头,炫耀地说:“那可是,我这根叫大王,你那些都是小兵,不行。”
饭堂有个小炉,梁堂语吃完饭后坐在那里等普洱茶煮好,打发时间一样看着两人“对战”。
魏浅予那根“大王”在茶罐第五根“小兵”出征中不幸被阵亡。
魏浅予不饶:“你那是运气好,我下一根就会夺回江山,你给我等着。”
茶罐说:“放马过来,杀啊。”
……
两人手不消停嘴也不消停。魏浅予完全沉迷其中,俨然像是跟茶罐同龄,只有七岁。
梁堂语看着他神情变化,有恼有笑。觉着这是来梁园之后,这孩子为数不多,起码在他看来是为数不多的真性情。他经常会在某一个瞬间感觉到魏浅予性格上的违和,就好似他说自己没玩过“拔老根”这人尽皆知的游戏,梁堂语觉着一定是真的。
第10章 这小叔能处
五婶端着馄饨回来,看茶罐又扔了满地的杨树蒂,提着后颈把人拎起来就说。
茶罐端端正正站在地上,迎着劈头盖脸的训,暗戳戳对他小叔使眼色。
“拔老根”两人都有份,魏浅予觉着自己不能不仗义,劝了五婶后主动去院里拿扫帚清理,他对梁园不熟,转了一圈都没找到,碰上他师兄坐在厅下石凳上喝茶。
梁堂语问他:“你找什么?”
魏浅予说:“笤帚。”
梁堂语指了指矮墙边上,朦胧月光和常春藤枝叶掩映下,模糊藏着一把竹扎笤帚。
魏浅予过去拿了,回头问:“师兄还不睡?”
“一会儿就睡。”梁堂语说完,收拾自己的玲珑瓷茶壶茶杯回房去了。
魏浅予看着他手里的茶壶,镂空花纹透出海棠葳葳,里边盛满月光。
心想他师兄喝的空气吗?
暑假还剩下几天,茶罐不愿写作业,经过昨晚“拔老根”后就觉这小叔能处,开始跟在魏浅予身后。
魏浅予在书房刻章子,茶罐趴在门口探头瞅他。因为他妈耳提面命的教训过不能进书房打扰梁先生工作,所以他不敢太过,只能一下一下偷偷朝魏浅予勾手。
魏浅予使眼色,轻咳了声示意让他离开——奈何茶罐根本看不懂。
梁堂语的《云亭嵩山图》完成后送去装裱,从今早开始一直伏在案前起草另一幅大作,过了一会儿,他问:“章子刻好了吗?”
魏浅予说:“刻好了。”他从长案尾绕到梁堂语身侧,借机将门口茶罐挡的严实。
“小篆,冲刀,朱文白文间刻。请师兄指点。”
梁堂语坐在四方檀木凳上,蘸上八宝印泥印了一方稿子,点出几个末端刀锋不好,让改。
魏浅予挡着茶罐不敢挪步,手拿刻刀,俯身直接就着梁堂语案头开始刻。
梁堂语闻见他躬身下去时手上淡淡雪花膏香味,轻紧眉头,仔细辨别好像又跟彭玉沢身上的不太一样。
心想这孩子千里迢迢过来,衣服都不带竟然随身带着香膏,是有多宝贝那双手。
大概是他看的太过专注,以至于魏浅予起身都没察觉。
“师兄。”魏浅予歪头瞅他,疑惑问:“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梁堂语错开的目光自认而然地落在印章上,“改好了吗?”
“改好了。”魏浅予又把章子递过去。起身后站在梁堂语身边,抬起那只被注视的手,五指张开又收拢,缓慢在眼前转了圈。
他自小将养的手白皙纤长,像一朵昙花,确实具有观赏性。
“……”梁堂语知道自己开口就要上这“鬼见愁”的道,假装没看见,低头看完印稿说:“好了,今上午就到这吧。”
到这,他可以休息了。
茶罐耳尖,没等魏浅予出声就雀跃跑进门,拽上人就跑,生怕梁堂语反悔再把人扣下。
魏浅予被拉的趔趄,跌跌撞撞跑到门口扶了一把门框,回头看他师兄,他师兄又在提笔作画,根本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