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聆诉堂前语(13)
茶罐从门口迈进来,五婶站起身,茶罐垂头丧气地说:“小叔说,他不吃了。”
五婶道:“你再去跟他讲,今晚吃馄饨,荠菜馅的,他爱吃。”
“不用叫了。”梁堂语进门,坐下后自己拿碗舀了半碗馄饨,掐着筷子说:“我们吃我们的,做错事情说两句就绝食,惯的。”
茶罐爬上凳子,也没胃口,吃了两个就说饱了,跑到魏浅予窗底下垫着脚敲花窗。
“小叔,我捡了叶子,我们来拔老根。”这几天他玩腻了,小叔还缠着他玩他都嫌烦,今晚主动送上门来。
魏浅予声音隔着紧闭窗户闷闷传来,“不拔了,睡觉。”
茶罐放下脚,旁边的芭蕉比他都高,他沉思了下,从随身挂在腰上的小布包里拿出一块糖,想了想又把两块都掏出来,翘脚给他放在窗台上。
“小叔,我把奶糖都放你窗上了,你吃吧,不用给我留。”
魏浅予背对着躺在床上,“你拿走,我不吃。”
小少爷耍起脾气来就这样,也不祸害谁。自己把自己关在房里躺着,不摔东西不骂人,只闷头生气,糟践自己。越哄越不好,安静一会儿或许能想开,要是想不开,半个月冷着脸。
小时候一大家子人围成圈哄他,敲窗的络绎不绝,他嫌烦。后来长大了,都摸透他这个脾性,只有沈启明会来敲敲窗,说“差不多得了,今晚月亮很圆,出来看看”。
这是他妈活着的时候,在他闹性子时常用来哄他的话“浅予,月亮很圆,你不出来看看吗?”
后来他妈去世,沈启明不知从哪里听去这件事,也学这个法子哄他,可他忘了,沈浅予改了名字,全家都叫他“聆染”,没有人再唤一声“浅予”。这句暗语,前半句早已失传,因此时灵时不灵,灵的时候沈聆染就赏脸打开窗子,看一眼那轮“很圆的月”。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敲门。魏浅予不耐烦地说:“回去吧,我不玩也不吃,你让我自己安静安静。”
敲门声停止,梁堂语端着碗进来。
魏浅予一下从床上爬起来,最先打量自己衣服穿了没有,而后才问:“师兄,你怎么来了?”
他问完又沉默,心说终究是在别人家,自己生气了睡的还是别人屋,人家怎么就不能进来。
“我是男的,你也是男的。”我就算看了能怎么样,还得三媒六聘的负责吗?后半句有点出格,有“小老婆”的前车之鉴,他没说出口,把碗跺在床头柜上,里面满满一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清汤大馅馄饨,顶上撒了细碎小葱。
他在床边坐下,魏浅予抱着毯子往里挪了挪。
梁堂语看他垂眸敛色,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
“你叫我一声师兄,做错了事情我还不能训你了是吗?说你两句就绝食,你吓唬谁呢?!”
魏浅予侧撑着靠在床上,垂着眼盯床上铺的苇席经纬格子,不言语。心中下了决定——如果梁堂语再说要他走,他立刻出门买机票回北京,不再这里受气。
结果梁堂语训完,也没说一句要他离开的话,只是坐在床前,见他依旧不为所动,沉默了。
门虚掩着,晚睡的虫鸣透过缝隙钻进来。
“浅予。”梁堂语沉默半晌,第一次不带姓氏的喊他名字。
“你不小了,你要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
“我知道。”魏浅予终于开口,“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我能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也能做。别人怎么对我的,我怎么对别人,我没有错。是她先弄坏我们的菜园,这事情我要是报警警察都得受理。”
梁堂语回视他,神情严肃问:“你既知她不对,那你做的跟她做的有什么不一样呢?”
“我这是正当报复。恶人就得恶人磨,输的一定是有底线的人。”
“只要是报复,就没有正当不正当。别人怎么对你,你反之。那如果是杀人放火的大罪呢?你也这样做吗?”
魏浅予不吭声了,视线与他错开,倒不是没有勇气对峙,也不是不敢,只是真当这时,他需得权衡思量。
梁堂语垂下眼,灯光浸染长睫,他说:“你还小,跟着我,我不想把你教坏。”
魏浅予想说“我不用你教,本来就不正”,但看他师兄今夜已经够为难了,也知道好歹,怕针锋相对再把人气着,毕竟这人年岁比他大。
“师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知道我在干什么。”魏浅予很少说这些剖心的话,可能是梁堂语最后那句话打动了他,为了让他不再有什么负担,魏浅予难得从隐秘的心底露出一点真实情绪:“一个人要是做完全的好人,就得受很多欺负算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尚且存着私心,又何必说陌生人,都在虎视眈眈看着你。”
“利益纠葛尚且不说,这些都有因果。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是天生恶人,假使你站在悬崖边上,与你毫不相关的人经过,他们就会顺手把你推下去。没有原因,就是顺手能做就做了,顺手能害人就害了。你善良有底线,面对这样人时,你该怎么应对怎么提防?”
梁堂语皱紧眉头,这个孩子只有十八岁,为什么就已经将人心和人性看的如此露骨。此刻魏浅予眼里他觉着有精神的光没了,直直盯着他。
梁堂语说:“你要知道,人的心只有拳头那么大,如果什么贪嗔痴恨都往里收拾,根本就装不下。”
魏浅予笑了笑,“可师兄,它早就装满了。”
梁堂语大概能知道他成长的环境并不太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既然暂时劝不下来,只能退一步说:“那就先放下。起码在梁园,我给你担着。”他把搁在床头柜上温热的馄饨端起来,“先把饭吃了。”
梁堂语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转而批评说:“一个人绝食,让全家老小跟着糟心,你就该饿死。”
魏浅予听着“全家老小”这四个字,怔愣了瞬,瞅着梁堂语。
梁堂语被他看的不自在,紧着眉头问:“怎么了?还不想吃?”
“当然吃。”魏浅予抢过碗,生怕晚一步梁堂语收回,差点把汤晃撒。他连汤舀起一个塞进嘴里,温度正好,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说:“好师兄半夜下厨,我怎能不知好歹。”
五婶煮馄饨那都是吊汤打底,最不济也放紫菜虾米提味,这么不尽人意的手艺,整个院里只有他嘴硬心软的师兄。
梁堂语心说真是个混账东西,这些肉麻话都说出来,看他含笑的眼,又觉有点勾人,怀疑这孩子是学唱戏的。
“不过师兄。”魏浅予将葱花拨到一旁,指点他师兄的“照葫芦画瓢”,“如果不吊汤打底,就别放葱了,有味。”
“有什么味儿?”
“你闻。”魏浅予欠身凑近他鼻子,哈了口气。
梁堂语似乎知道抬头两人嘴唇就会碰在一起,掀开眼皮,单手摁住胯骨让他坐回去。
“好好吃饭。”
今晚茶罐说要拔老根被魏浅予拒绝了,现在他吃饱喝足觉着亏。先前攒了一盒子叶梗,还弄了根“常胜将军”一直没用武之地。
他想,这都是他师兄害的,他得补偿回来。
“师兄。”魏浅予搁下碗,在梁堂语起身时拉住他手说,“你陪我玩会儿拔老根呗。”
梁堂语垂眸睥他,发觉这孩子变脸速度飞快,进门时还一脸苦大仇深,现在又没脸没皮地撒上娇了。起身的动作止住,又坐回去。
今夜魏浅予暴露太多“本性”,偏激的、深虑的、如今又回归到该有的年纪。
“可以。”他说:“天还早,我陪你玩会儿。”
夜色渐浓,断掉的叶梗不知不觉扔满床前地上,密密麻麻。
梁堂语跟茶罐不同,一边玩,还一边指点魏浅予叶梗要怎么折,怎么发酵会最坚韧,像个尽职尽责的“先生”。
一盒耗完,魏浅予引以为傲的那根“常胜将军”的尸骸也不知道散落何处。他扔下手上最后的断节,心满意足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又伸懒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