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聆诉堂前语(32)
梁堂语安抚似的拍了拍魏浅予肩膀,正对梁初实道:“我知道你今天拿这件东西来是做什么的,鸡血石、玉山子,你总惦记我妈留下的这两样东西。”
梁初实冷哼一声,倒也不掩饰,“我就是想惦记别的,你也拿不出来。”
当初分家时,梁老爷子的古董都划到了六品斋,梁堂语除了梁园外手头里就只有他妈留下来的这两样东西,原本摆在厅里应景的古玩瓷器这些年被拿走的拿走,变卖的变卖,魏浅予说现在的梁园好看,但当年的梁园才是真正的“富贵满庭芳”,摆“云壑松风”的台子上,原本摆的是一座黄铜镀金八宝盆红珊瑚盆景,正厅堂前联下高腿黄花梨方桌上是一对郎窑红釉素纹耳瓶,墙上挂的金银线蝶窦早春栽绒壁毯,就连房间放干果的盒子都是百宝镶花果紫檀的……
前些日子赔老满的汝窑莲瓣碗,是梁堂语这些年自己攒的藏品。
“东西是我们打坏的,这我认。”
梁园里如今能跟这烟青荷叶玉笔洗等价的,只有玉山子和鸡血石,梁堂语领着梁初实去房间了拿了玉山子,递过去时,他说:“二叔,人心生一念,天地皆悉知。”
“玉山子我给你,鸡血石我送出去了,你别再打它主意,这是我手里最后一样东西,你拿走后就收手吧。”
魏浅予坐在书房,鹩哥梳理好毛飞到他眼前啄台子上散乱的石屑,刚才被湘夫人惊飞的麻雀又回来了,聚在竹林里叽喳吵闹。他垂着眼皮,低头转手腕上的镯子,百岁和田黄他十四岁就戴上了,当时觉着重,总是偷偷摘,稍大点后虎口宽了再摘便觉疼,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自己戴习惯了,可如今掂在手里依旧觉着不轻快。
梁初实抱着盒子穿过花厅出门,经过大门口东侧回廊时就见魏浅予在前边溜哨逗鸟等他。他一见那只嘴碎鹩哥,下意识扭头要换道。
“二叔。”
魏浅予出声叫住他,从侧边廊椅上跳下来,停在肩上鹩哥对着梁初实嚣张的伸展翅膀。
梁初实护着怀里的盒子,警惕问:“你要做什么?光天化日可不兴做拦路打劫这种腌臜事。”
“你说什么呢?”魏浅予笑道:“我还没你那么不要脸呢。”
梁初实正要发作,魏浅予道:“你经营古玩这么多年,镶老底鉴不出来,好东西应该识货。”
他把手腕抬起,和田玉镯子在昏暗廊下浸着润光更显明亮,“这镯子你可能看上眼?换你怀里的玉山够不够?”
梁初实鉴古董真伪不行,但看玉器成色还是有点水平,一早就盯过魏浅予这镯子——和田玉中少见的黄料,色润,无暇,敲击如磬,余音经久不绝。
他不怎么相信问:“你真要换?”
这镯子别说一个玉山,连梁园都能买下来。
魏浅予冷笑,抓着手腕上镯子使尽力气强行撸下来,梁初实见他油皮蹭起一片,露出白花花的肉,血珠往外冒,皱眉缩眼看着都疼。
魏浅予面不改色,依旧一脸桀骜张狂,把沾了血丝的镯子满不在乎递过去,盯他怀里的盒子摊开手,“把我师兄的玉山子还给我!”
梁初实感觉他有点疯的意思,拿着镯子对光看了又看,觉不出什么毛病,狐疑又怕他后悔似的揣进怀里,将盒子塞给他疾步走了。
魏浅予检查了他师兄的玉山,见完好无暇,又看梁初实走了,终于憋不住了原地蹦高,吸着冷气上下甩手,快要疼死了。
他这五年来送没尝试摘过,刚才骨头都要勒断,表面淡定内里腮帮肉都咬酸了,后悔没有打点肥皂水非得强装这个大尾巴狼。
梁初实揣着镯子没回家直接去了聆染堂,想给这东西估个价,看看能不能够抵赔先钱卖出去的那些真真假假的东西。
聆染堂内依旧没什么客,有两个留白胡子艺术气息浓厚的老头在挑颜料,服务员已经换了,现在堂内营业的有两个,其余的在后堂仓库打理,他问其中一个,“沈先生在不在?”
服务员认得他,领着进了里堂。
沈启明正坐在里间太师椅上打电话,桌上青花瓷碟里放着满满一盘蜜饯,他进来时沈启明正对电话那边说:“我知道了,我会转告小叔,一定把他带回去。”
服务员泡了两碗茶来,碗是画珐琅七宝烧盖碗,茶是松溪白牡丹,梁初实没敢坐,在门口站等着。
挂了电话以后,沈启明用铺在膝盖上的手绢游刃有余擦了手,见他站在门边也没有起身迎,只是说:“梁先生坐下喝杯热茶。”
他从小跟在小叔身后,早就学会了“仗势欺人”,他们年纪小,有时候得靠“托大”才能让底下人知道规矩身份,抬头仰视你,对待像梁初实这样的老油子如果尊重多了难免要被拿捏。况且小叔交代了,梁初实欠下的钱一个子儿都不能给少给。
沈启明手捂着茶盏,并没有揭盖,侧脸问:“来找我有什么事商量?”
梁初实在他旁边坐下,从裤兜里掏出手绢包,来的路上已经把镯子上的血迹擦好,还用手帕包了起来。
沈启明低头喝茶,一口茶还没入口余光瞥见那抹黄亮手一抖差点把碗脆了,滚烫茶叶晃了一手,他烫的吸溜冷气用手绢擦。
梁初实忙问:“沈先生怎么了?”
沈启明说:“没什么。”
他哭笑不得看着自己洒在裤裆上温热的茶,想他小叔人不在都能送他个不体面。
他把湿了的手帕搁在桌上,问:“这镯子怎么在你这里?”
梁初实听他这话外有音,琢磨着说:“我跟人换来的。”
沈启明试探:“梁园里的人?”
“是啊。”梁初实问:“沈先生认识这镯子?”
沈启明听梁初识没认出百岁和田黄,心说六品斋黄的真不冤枉,岔开话题道:“这镯子你多少钱收的,聆染堂加一成收过来。”
这不是魏浅予第一次干这事了,小的时候他们零用钱有限,想吃糖没钱买,他小叔就把身上各种玉石手串,连带扎头发的皮筋上琥珀坠子都能摘下来换东西。
魏浅予从小就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臭架势,长大后依旧“死性不改”。看中什么了钱不够就拿身上东西换,沈启明没少跟在后头做冤大头。
不过摘百岁和田黄,这还是头一遭。
他问:“那个人用镯子跟你换了什么?”
刚才他说完话,里堂法务就把之前欠款合同拿出来。梁初实正低头看,这镯子卖的价钱足够抵他和聆染堂间的账。
“也没什么,一座不值钱的玉山子。”
“玉山子?”
沈启明摸不透他小叔的脾气,睥梁初实迟迟不动笔问:“怎么了?”
梁初实见他收的这般痛快,心里多少有点冒尖痒痒,“沈先生,这玉不止这么个价吧。”
“呵!”沈启明笑了,没想到他竟然想趁机狮子大开口,他端着新换的茶靠在椅背上,余光觑向梁初实,“确实不止这么个价。”
梁初实心下一喜。
沈启明道:“我实话告诉你,这块玉有价无市。”
“但梁先生,你也知道,有时候越有价无市的东西,越不好出手。金缕玉衣也是宝贝,但谁敢要呢?”
“你要有别的心思,我也不留你,走出门去打听打听,除了聆染堂谁敢收你这东西。”
他心里都合计好了。前脚梁初实敢卖,后脚他就替小叔报警说东西让人抢了,看看谁能揣在怀里不烫手。
梁初实因着“金缕玉衣”想到了冥器赃物,心里犯嘀咕,想着魏浅予确实年岁不大,摘镯子时的爽利也让人怀疑,保不准家里是干走穴倒斗的营生,怪不得觉着小孩不正气……
他将信将疑权衡,觑着沈启明脸上神情,奈何这十九的孩子已经练成了根小油条,拨茶呷汤滴水不露。
梁初实犹豫了半晌,不愿冒着得罪沈家的风险另找买主,最终在合同上签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