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蛇记(9)
雒易听到“哐当”一声巨响,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这声响是从自己手中发出的——他举着矮几,猝不及防地砸在了沈遇竹的头上。
大片的鲜血从沈遇竹的发间汩汩涌出来。啪嗒、啪嗒,鲜血滴落在地上,像是连株的木棉花忽然凋陨,突兀而惊艳。沈遇竹赤身裸体地跪伏在自己的血泊里,慢慢伸手把那些被血粘在一绺的黑发拂到耳后去,好抬起眼朝雒易露出一个丝毫不见怪的笑容来。雒易紧紧抓着小几,急促地喘息着,惶遽地瞪着眼下这个镇定得叫人心惊的受害者。
沈遇竹的半面被鲜血所蔽,妆成一种咄咄逼人的狞丽,对雒易笑道:“……还是这样,更好看些吧?”
雒易只觉得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他深吸一口气,把小几掷在一旁,迈上前去,一脚踢在了沈遇竹的腹部——沈遇竹象征性地抬手挡了挡,但很快也被雒易一把攥住头发,“砰”的一声狠狠砸在地上。原本肆意羞辱沈遇竹的计划已经变了味,雒易只能通过这种粗暴、紊乱、毫不雅致的方式,宣泄自己胸内那股说不出的躁郁厌恨之气。而沈遇竹安静柔顺得像只鱼——鱼也没有他那样老实的,生受刮鳞之刑,也会痛得挣命跳脱。而沈遇竹却早已感觉不到疼痛了。他顺服地由着雒易暴虐的动作起落,倒比奋力挣扎少受了许多罪——只是,血越流越多,强烈的倦意像是如潮的谀词一样叫人难以抗拒,几乎要一路跌坠进黑甜无边的梦里去——于是他便不能免俗地衷心祈望雒易能早些酸了手,歇上一歇。
就在他差一点瞌睡过去的前一刻,雒易终于停了手。
他已经恢复了素日的冷静,垂眼看着地上残破得难以称之为“人”的物体,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慢慢擦干净手上的鲜血。
“你实在卑贱得叫人不屑杀死。”
雒易冷冷地丢下这一句,转身迈出了这间狭陋的斗室。
沈遇竹跪在地上,砭骨的冷意像千百根钢针同时插进髌骨里,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一支送葬的车队正穿行而过。血流得太多了些。沈遇竹想。他慢慢找回自己绵长的呼吸,等一阵阵发黑的目力终于也回复,这才拾起一旁的衣物,哑声道:“出来罢。”
靠墙堆放的一只书箱动了动,盖子被掀开,一个少年灵巧地跳出来。他满面涨红,圆眼睛里盈满热泪,膝行几步,纳头跪拜道:“屏飞羽见过沈师伯!”
少年生着一张圆润的脸,一双圆溜溜的虎眼,声音也像圆滚滚的宝珠一颗颗咳吐在玉盘,叮叮当当又快又急:“弟子不肖!坐视师伯蒙受此奇耻大辱,有负师命——”话到最后,已是语调哽咽,泣不成声。
沈遇竹一边系上袍带,一边蹙眉看着眼前陌生的少年:“你是……”
性急的少年显然把沈遇竹眼里因为失血过多的恍惚茫然误认成了迟疑不信,快速地解下束在发髻里的一枚细竹管递与沈遇竹,道:“时间紧迫,请恕弟子唐突,师父说您看到这只彤管就什么都能明白了!”
那是一枚精致小巧、染成丹朱色的竹管,光洁纤滑的表面表明它曾被人如何细细摩挲。沈遇竹一怔,接过竹管细细端详。“这确实是我年少时赠予秦洧师弟的东西……”睹物思人,他轻轻叹息道,“一别经年,山长水阔,未能相聚,想不到师弟已然有这么大的徒儿了!秦洧他……他过得好么?”他垂下眼睫,脸上泛起追忆往事的温柔笑意,又问道:“他夜里还时常咳嗽吗?平日用餐时……还是只吃鱼、不肯吃肉么?”
屏飞羽虽有料想沈遇竹一定会对素昧平生的自己有所问询,却没有他想到关注的竟都是这般琐屑之事。但他十分机变,双手伏地,以一种极尽恭谨却急迫异常的语调道:“师父一切安好!只是时时忧心师伯深陷泥沼之中,特命我前来营救。师伯,”他拉住沈遇竹的手,低声道:“时间紧迫,雒府戒备森严,再过一刻换班的守卫就要来了。我们速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罢!”
于是沈、屏两人瞅准守备换班的间隙,从后宅潜逃。屏飞羽一早安排的车马已在外墙候了多时,二人趁着浓浓夜色匆忙逃离了雒府。
沈遇竹坐在车中,扶着车轼回望雒府在黑夜之中的剪影,仿佛一头静静伏卧的青蓝巨兽,正一语不发目送着他的离去。竟然就这样逃离了困囿了自己近三年的牢笼吗?天际一点凝透的曦光,此刻是光与暗的分野,而他的心仍旧是一片深沉的静流,分不出喜乐和哀惧。
足夜的高度紧张骤然松弛,沈遇竹觉得无比疲累,不知不觉在颠簸的车厢中沉沉睡去。只听得到空灵匀净的马蹄和辘辘的车辙声,回响在混混沌沌的脑海中。
恍惚中听到马匹嘶鸣之声。沈遇竹迷迷糊糊问道:“飞羽,我们出城了吗?”
屏飞羽的声音从车前传来:“师伯,我们已经安全抵达,请您下车罢。”
沈遇竹睁开双眼,只见马车已然停在了一座气派不凡的豪门宅邸之前,大红灯笼赫然映照出匾额上“桓府”两个大字。有奴仆匆匆赶来,将马车引入府中。
沈遇竹蹙眉道:“这并不是出城的道路——”
屏飞羽跳下车,坦然接受奴仆的叩拜,从容笑道:“师伯莫慌,有关复仇的一切,都已为您安排妥当。”
第14章 孰不可忍
此时已过四更,桓府之内却是一片灯火通明,宴饮正酣,钟鼓悠扬,舞姬翩跹,仆役往来伺候如流水,正显钟鸣鼎食之家一派豪奢气象。
洗去血污,敷上伤药,换过华服,倚坐在宾位上的沈遇竹歇盏停箸,举起酒觞在唇边却不饮,一双清澹黑眸兴致盎然看着庭中的美丽歌伎们柳腰款摆,水袖缠绵的舞姿。
“沈先生觉得我这八佾乐舞,比之雒府如何?”
主位上发问的正是桓氏现任家主桓果。只见他五十左右年纪,豹头狮髯,一双虎目顾盼之间犹如囊中利箭,锋芒毕露。沈遇竹举杯致意,含笑道:“君侯何故如此妄自菲薄?雒氏,不过是地处杂胡、膻腥鄙陋的蛮夷之徒,怎配和君侯相提并论!照我说,就连当今晋侯,也未必能享受您这般的规格排场。”
这话对桓果十分受用,他哈哈大笑,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过了三年食糟糠、寝柴薪的奴隶生活,骤然面对珍馐膏粱、美姬如云,沈遇竹仍从容自得,仪态丝毫不乱,不禁让坐在对面的屏飞羽暗暗佩服。他先前已在桓果面前多次举荐沈遇竹,酒过三巡之后,自然又有一番恭维:“师伯有所不知,这天底下,也并不是人人都担得起我义父青眼相加。您才大如海,又是青岩府山长的亲传弟子,自然配得上这般礼遇。义父广纳奇才,礼贤下士,握发吐脯犹恐有所怠慢;反观雒易,不但不对您加以重用,反而对您像对待那倡优、奴隶一般!非我亲耳所听,简直……简直不敢相信雒易竟然如此折辱于您!师伯,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遇竹长叹一口气,道:“我又何尝没有想过,终有一日将他施予我的屈辱尽数返还于他?只是雒易位高权重,雒府重重设防,凭我一人之力要想要复仇,和痴人说梦何异!”
沈遇竹面上淤青仍在,血痕狞然,其伤势固然令人惊骇,而那忧思愤懑结于眉梢,更是真切不过。屏飞羽与桓果对视一眼,试探道:“师伯,假若有人能助您一臂之力……”
沈遇竹拂袖出席,遥对主座,蓦地躬身长拜:“桓大人!”他咬着牙根,恨声道:“这三年我日思夜想,只盼有朝一日能复仇雪耻!如蒙不弃,我定剖心谋划、助您一举铲除雒氏!”
桓果大喜过望,屏飞羽转脸对桓果笑道:“义父,能得师伯此言,您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桓果捻须大笑道:“羽儿,还不扶你师伯起来?”其实不用他说,屏飞羽早已跃身离席,轻快地把沈遇竹搀到了客座之上。
“羽儿已然将沈先生的际遇全部告诉给我了。”桓果指了指坐在堂下的屏飞羽,神色间十分得意:“我这个义子,年纪虽轻,实有甘罗之才。雒氏近年来实力坐大,在朝中与我分庭抗礼,成为我桓氏心腹大患。日前羽儿自告奋勇,要为我潜入雒府之中取来一件至宝。我还以为他会取来传说中的……”
屏飞羽一声轻咳,桓果蓦地止住话头,笑道:“谁料到,他竟为我取来了沈先生!”
屏飞羽笑道:“羽儿却未食言。沈先生才华横溢,又深知雒氏内情,怎能说不是剿灭雒氏的至宝?”
桓果哈哈大笑:“所言极是!沈先生,你与我共饮此杯!待到我攻破雒氏之后,定然亲手将雒易捉到沈先生面前,让你一吐这些年来的窝囊气!”
沈遇竹微微一笑:“桓大人一言九鼎!那就请三日后,践此诺言。”
这下不仅桓果,连屏飞羽都不禁瞠目结舌:“三、三日?”屏飞羽迟疑道:“我知道您复仇心切,急于报效义父,只是……那雒氏兵强马壮,决非不堪一击之徒。贸然出击,只会打草惊蛇。何况您还有伤在身,不妨等调理妥当了,再从长计议,如何呢?”
这是很恳切的言辞,然而沈遇竹慢慢饮尽樽中酒,转脸对二人笑道:“我说三日,并非虚辞。”他沉稳道:“不知诸位可知晓雒氏当年……立嗣的真正内幕?”
桓果与屏飞羽面面相觑,便听沈遇竹娓娓道来:“雒易一双碧眼,即使在与夷狄混血的雒氏之中,也属罕见,当年雒简力排众议,立他为嗣,实则有这样一段轶闻……”
原来雒氏的立嗣习俗与中原诸卿不同,往往立贤不立长。但是雒易因为是异族宠妾所生,连庶子都算不上,常年养在别宅,十四岁以前连雒氏中人都少有相识。雒简病重以后,他才近到跟前,也不过做些侍奉汤药、仆役一般的活计。然而他素有心机,并不肯就此埋没,暗地里习武念书,刻苦非常。雒简自知大限将至,一日,召集膝下公子,对他们说:“你们都是我的至亲骨肉,然而家主之位只有一个,委实难以抉择。这样吧,我把雒氏珍贵的宝物埋在了常山,你们当中谁能发现,便是我雒氏命定的家主。”
雒氏公子们乘车往常山一拥而去,他们中有人辟开了密林,有人挖开了河渠,有人凿开了岩穴,却统统遍寻不遇,只得纷纷空手而归。最后,一直在父亲病榻前伺候的雒易忽然不辞而别,独自一人去往了常山。
三天后,风尘仆仆的少年骑着马,带着自己亲自绘就的卷幅归来了。他跪在雒简的病榻之前,把卷幅展开来,上面标绘着常山的险要地形,以南是雒氏的领地,以北则是夷狄代氏的地盘。卷幅上密密标出的,是代氏丰饶肥沃的土地,力健善奔的良马,还有大片尚未开发、盛产铜铁的富矿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