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蛇记(56)
众人见这个布衣行事言语竟然这般毫无顾忌,不由变了脸色。雒易端坐不动,忍下一腔怒气,开口对着座下僚属道:“……你们先下去。”
沈遇竹冷冷道:“不必,所谓‘杀鸡儆猴’,若不让这些大人们好好看看我的下场,雒将军何以立威?”
雒易一双碧眸迸出铄金般的怒意,手中书简被攥得“咔咔”作响。几位僚属实在料想不到沈遇竹会这般公然折颜犯上,迹近羞辱,更是惊得如坐针毡,急忙请罪纷纷退下,堂内顿时只剩下了雒沈二人。
雒易恼怒不已:“沈遇竹,你再仗着——”他一咬牙忍下,只道:“你再敢在众前这般公然挑衅我,我——我一定——”他胸臆之中怒火勃勃,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狠话,竟是语不成句,难续一词。
反倒是沈遇竹冷冷一笑,接口道:“我仗着自己是什么,雒将军的嬖幸吗?眼下正军粮告急,古来名将值此关头,总不免要杀几个侍妾,割下她们的肉来犒赏手下,好让他们感激涕零、心甘情愿为你驱驰。你又没有侍妾,那不正该杀我了?”
“沈遇竹!”雒易再也按耐不住,勃然怒喝一声打断。沈遇竹充耳不闻,忿然道:“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便做出这种轻率的决定?若不是我见到匠人往你的坐骑上装嵌鞍具,我还被蒙在鼓里——你到底预备何时才告诉我?”
雒易怒不可遏,冷笑道:“我是一军统帅,难道次次决策,都要向你呈批?”
沈遇竹亦是冷笑连连,道:“你难道不是心虚么?你的下属对你负有忠诚的义务,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维护你那可怜的自尊,可是我不需要。普天之下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雒易,你现在根本没有跨马持枪、领兵作战的能力——你为什么自欺欺人?你只不过是穷途末路、孤注一掷而已!——”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砰然巨响,木屑四下飞溅,二人之间的几案竟被雒易一拳砸裂、断成两截!雒易气得浑身发抖,那蓬勃激烈的凌厉之气简直令六军也要退避。沈遇竹却浑然不惧,伸手拂去衣摆上碎屑,抬颔讽刺地一笑:“怎么,如今的你,还有余力教训我吗?”
他言中讥诮轻蔑之意,让雒易心痛如刀绞,狠狠瞪视着沈遇竹,一字一句赌咒般道:“你分明知道,就算我屠尽天下人、就算我自己筋拆骨裂、血肉成泥——我也绝不会动你一根寒毛!”
沈遇竹周身一震,别过脸去,咬牙不语。雒易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勉力平静下来。他想起眼前之人曾被失去理智的自己恣肆殴击、血流披面的旧事,心中涌起一阵怆然,低低道:“难道连你也……也认为我是个废物了吗?!”
自从双腿伤残以来,他一声不吭地经受了所有繁琐的诊治和痛苦的复健,伤情却总是拖延反复、收效甚微。在人前他从不流露出一点痛苦和哀伤,久而久之,竟连自己也蒙骗了过去。然而,对于终生残废的恐惧,无法纵情驰骋沙场的不甘,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的被羞辱的痛苦,对四肢健全之人的艳羡,却如附骨之蛆,在他体内疯狂滋蔓……他何尝不知道外界是如何议论他、菲薄他?他比以往更需要一场胜利——不仅为当下的危局,更为他自己!
雒易咬牙切齿,紧紧注视着沈遇竹,颤声道:“全天下的人都可以认为我绝不可能打赢这场仗、都可以说我是个不自量力的笑话——可你不能够!你不能!”
沈遇竹慢慢起身走到他座前。他跪坐在雒易身前,揽住他的双膝,轻轻说:“我当然信你。雒易,我知道你一定会痊愈的。”
雒易一震,却见沈遇竹抬起脸来,温和坚定地望着他,道:“曾经我是一个驰心骛性、杂猎旁学的人,但从今以后,我会穷尽毕生之力钻研歧黄医术,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会将你的腿治好——雒易,你要我信你,那你自然也要信我!”
雒易胸中豁然开朗,紧紧攥住沈遇竹的手,眸光闪动,显得既是惊愕、又是欣喜。却听沈遇竹低声道:“可是现在的情形,却对你的伤情是大大不利。你终日劳顿、枵腹从公、一天还睡不到两三个时辰,更别提战事如火如荼、时刻面临朝不保夕的危险——雒易!这样的日子,即便是健旺硬朗之人也禁受不住,哪里有余裕让你从容叩诊、开方服药?”
雒易渐渐冷静下来,伸手扶起沈遇竹,沉吟道:“沈遇竹,你是教我临阵脱逃吗?”
沈遇竹道:“你至少该绝了亲自披挂上阵的念头。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你现在的状况,势必不能像以前一般应对自如,万一出了什么纰漏——”
雒易心道:“沈遇竹绝非轻诺寡信之徒,他既然开口允诺能治愈我的伤患,自然对此已有几分眉目。”心中一动,紧紧盯住他,道:“沈遇竹,你精通岐黄之术,既然这世上有能令我复原如初的奇药,是否也有这样一种药方,能在短时间内接续断骨——能让我在这几日便行走如初?”
沈遇竹脸色一变,果然被雒易看出端倪。他禁不住雒易连番追问,冷冰冰道:“不错,我确实知道有这么一种药方,然而其诡异歹毒,近于巫蛊禁术。听说这种巫术,不但施以针石的手法惨酷无比,受医者还会在每夜子时感到体内虫钻蚁咬不休,奇痒之后又是剧痛,仿佛生受千刀万剐之刑,远非常人所能禁受。而且那也只不过是一种揠苗助长的方法,之后极可能被药性反噬,不但会双腿彻底残废,还可能会秽毒侵体、神智失常,最终筋骨寸断、暴毙而亡——即便如此,你也愿意尝试吗?”
他十分负气,说这一番话真假参杂,极力往怪诞险恶之处描绘,便是要对方知难而退。却听雒易不曾稍作犹豫,不假思索接口应道:“我愿意。”
沈遇竹气冲胸膈,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雒易驱动轮椅,行至堂中巨型沙盘地图之旁,俯瞰山峦,纵思古今,慢慢道:“沈遇竹,自三皇五帝践祚至今,凡二千六百一十七年。而其中大半是蒙昧无光的漫漫长夜,皆可忽略不提;唯独某些电光石火的关键节点,一个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不但将影响他终生,甚至将决定整个国朝世代的进程。假若当年夏启遵循古制、不曾举兵夺位;姬发偏安西岐,不曾兴兵伐纣——千百年后,又岂有你我二人?”
他扬起一双湛湛碧眼直视着沈遇竹,一贯深沉的声线也掩饰不住慷慨奋进的狂热之情:“而现在,我正处于千载难逢的赌局中央——雒氏绸缪十代,也不过是在晋国一隅站稳了脚跟,终究是个俯首帖耳、听命于君的‘卿士’。放眼列国,哪儿还有像如今这般绝妙的机会,能让我迅速建功立业、招揽人心,乃至封侯拜相、虎视诸侯?我怎能和这一闪而逝的良机失之交臂!”
沈遇竹默尔不语,低声道:“我明白……然而,即便你赌赢了这局,即使你虎视诸侯、彪炳千秋——那又如何?为这些身外之物,你宁愿牺牲自己的健康与寿数吗?”
“不错。”雒易冷冷道,“我宁愿牺牲我的寿数换来天下震栗、煌耀四宇,也决不愿四肢健全而庸碌无为地度过这一生。”
沈遇竹恻然问道:“那也宁愿失去我吗?”
雒易周身一震,霎时哑口无言。沈遇竹低道:“雒易,我何尝看不出你的野心?这一路你借助齐国国难,暗中铲除异己、培植势力——这番入齐,你根本就是冲着那齐侯之位来的,是不是?”
雒易以不容置疑的倨傲承认道:“是又如何?论出身,你我本是齐国的公子;论才干,满朝文武有几人能与我并肩?就连预言也说,尚有一位公子将要取代姬无亏登临大统——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这君位,理当便是我的!”
沈遇竹轻轻道:“不错,那你也一定知道,我的性情孤僻乖戾,这一生最厌恶高官厚爵、功名利碌,何况是一国之君?假若你真正当上了齐国君王,我是绝不可能像现在一样,无时无刻伴在你身旁的——若真如此,你……你也不在乎吗?”
雒易一颤,别过头去,凝视着沙盘上大好河山,半晌不语,神色晦暗难明。沈遇竹立在一侧,难堪地静候了许久许久,终于没有等到一句回应——他即便再不甘心,也应该明白,沉默就是最好的回应了。
他自嘲一笑,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阖上门独自离开了。雒易抬眼望去,那门扉上隽着旖旎缠绵的水纹,却是波澜不起,了静得仿佛从未有人走进过。
第68章 啮臂之盟(上)
独寝的夜里依旧是秋风冷厉,雒易亦不再因为噩梦而冷汗涔涔地惊醒过来,因为他根本彻夜未曾合眼。躺在榻上,空听着窗外冷风吹动枝叶哗然作响,那声音空洞而单调,像是一只失了橹的舟在湖中心茫然地打转。
终于忍不住翻身下榻。独自一人出了房,悄悄到了沈遇竹居所前。逼仄的小窗还透出一点淡淡的烛光,想必他不至于不辞而别。可是自己难道能径直叩门相谒吗?见了面也没有多余的话可说,除非他甘心退让——扪心自问,他果真甘心推翻所有辉煌愿景、蜗居在陋巷市井之中、和那卑微市侩、庸碌鄙陋为伴吗?一年半载,或许可以忍受,说到一生一世,他真能甘心得了?那么,抉择的答案是昭然如揭的了。慧剑斩情丝,自当有几分慷慨气象,但雒易只觉得惘然。攥着两手撑在下颌,茫茫然望着低矮的耳房中一点烛火,像是在黑暗的无边汪洋上迷途的舟船,绝望地看着那忽明忽灭的灯塔。
如此竟不知怔怔等了几个时辰,月落临晨了也浑然不觉。却听门栓咔哒一声,霎时浑身一凛,坐直了身子。沈遇竹眼下泛着青色走出来,一见到他不由一怔。垂下眼,讷然举了举手中一沓纸,轻声道:“你要的药方。”
雒易闻言一震,霎时心中五味陈杂。沈遇竹走近几步,这才看见轮椅上湿漉漉的露水,怔然道:“你在这儿等了多久?”一攥住他的手,只觉手指冰凉。原来雒易出来之时,连外衫也忘了披上了。
沈遇竹屈膝跪下来,敞开外袍将他冻得发紫的双膝抱进怀里。雒易怔怔看着他,纵有千言万语,此刻竟只是如鲠在喉,却听到沈遇竹低道:“对不起。”
雒易一颤。只听沈遇竹温言道:“你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我不该这样逼迫你,更不该当众让你难堪。”顿了顿,又道:“你放心,我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的。我会陪伴在你身边,直到……”
他停住了,怔然地望着天际黯淡将尽的残夜,轻轻开口道:
“直到你得偿所愿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