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蛇记(72)
那士兵挣扎地吐出几字:“红色的雪……”话音未落,士兵浑身巨震,面孔上已然膨大接近透明的眼球“噗”的一声轻响爆裂开来,溅出几股浑浊的汁浆,射到将领脸庞上。
众人惊骇莫名,但见那士兵向前箕张着五指,仰面缓缓倒落在地。从他那空瘪了的眼窝中,骨碌碌爬出一只赤红色的小虫。倏地伸出六翅,悠悠飞到了半空之中,飞向了队伍末尾某处。
众人瞪大双眼,视线随着那微不足道的赤红一点,慢慢定格在了远处一人——手持红伞,满身璎珞,款款踏雪而来。
将领厉声道:“来者何人?”
那人充耳不闻,衣袂凌风簌簌飘动,一面走来,一面曼声轻吟道:
“有龙于飞,周遍天下;
五蛇从之,为之承辅;
龙返其乡,得其处所;
四蛇从之,得其露雨;
一蛇羞之,桥死于中野*——”
那声音清越哀婉,虽然音量不大,却越过旷野风雪,清晰无误地传至所有人的耳内,就如同在身畔吟诵一般,可见其人武学根基深厚异常。
姿硕夫人听到这首诗,立刻露出了惊骇的神色,语无伦次地自语道:“这是……‘龙蛇歌’?难道、难道是她……不,不可能!她、她应该已经——”
沈遇竹转目望向雒易,但见他脸上亦露出错愕神色,轻声问道:“怎么了?”
雒易低声道:“这首歌……阿娘以前——她以前给我吟过。”
正说着,那名执着红伞的怪人已经走到了眼前。众人这才看清,那竟是一名身量修长,冰肌玉骨的女子。身着一件花团锦簇的艳丽花裙,披红挂绿地戴满了珠玑璎珞,眉目冷娟,站定阵前,对姿硕夫人冷冷道:
“好久不见了,小贱人。”
姿硕夫人瞪大杏目,惊愕道:“你是——?”
红伞女子冷泠泠一笑,道:“怎么,认不出我了吗?”她爱怜地抚过自己的脸颊,垂眉轻笑道:“也对,我的形貌变了许多,怕是他见了我,也要目眩神迷上好一阵,何况是你这双浊眼呢?”
姿硕夫人的随扈再按捺不住,跃到跟前,怒声喝问道:“哪里来的妖魔鬼怪,敢这样和我们夫人说话——”
红伞女子轻挥柔荑,但见一道冰锐寒光自指间激射而出,一根细如牛豪的银针已然射中那人眉心之上!那随扈瞪大双眼,已然不能说话,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黑,不过瞬息便化成灰黑腐败之色,轰然倒地,在身下雪地上,慢慢淌出一股青紫色的脓血来。
众人惊骇异常。红伞女子淡淡道:“我要带这个小贱人走。识相的,都滚开。”
姿硕夫人的随扈们如临大敌,纷纷拔刃在手。齐军将领见此人言行颠倒,横加阻拦,更是恼愤异常,厉声道:“宵小鼠辈!伤我士卒,阻我君命,还敢如此大言炎炎!来人——将她给我拿下!”
将士们应声如云,策马冲去,姿硕夫人的随扈也纷纷长喝,抽出兵刃,蜂拥而上。泱泱人**看就要将那手无寸铁的弱质女子剁成肉酱,却听她冷哼一声:“不知死活。”执伞在手,抵对着众人,倏然旋动了伞柄。那伞面鲜艳异常,在日光下光泽耀目,缀有瑰丽奇诡的花纹,竟似在不断流转变幻形态,细细一看,那哪里是什么花纹?——伞面上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涌动着的,分明是数以万计的赤红怪虫!
人群外的沈遇竹一把攥住雒易的手,低道:“快走!”
雒易不疑有他,揽住沈遇竹,向后纵跃出数十步——也亏得这提前一瞬的退避,才没有被那骤然迸发的赤红血雪染上分毫。但见女子伞面上的赤红怪虫临风炸起,如澎湃红浪,劈头盖脸地朝四周之人身上扑去!
*源自先秦哀歌《龙蛇歌》。
第86章 实维我仪
委蛇记 · 周不耽
字数:6432
更新时间:2019-03-20 23:01:24
众人被扑面而来的虫潮盖住面庞,先是视线被阻,然后一阵钻骨剧痛,赤红毒虫径直往孔窍之内钻去,毒虫在体内游走钻咬,肆意啮咬血肉。中招之人纷纷发出不胜恐惧的痛呼声,幸运的躲开要害,也被毒虫沾到皮肤,燃起一片火灼般的剧痛,在身体上迅速浮起一串串鲜红透亮的燎泡,痛得摔下马来;而不幸被毒虫钻入孔窍的人,只能眼睁睁感受毒虫纷纷在自己的血管皮肉中钻挤噬咬,倒地抽搐不止,痛呼翻滚,任凭毒素游走全身,浑身溃烂成一滩肉泥。
雒易揽住沈遇竹直奔驿馆前拴着的马匹。割断缰绳跃上马背,逆着风向策马狂奔。但听得身后哀嚎遍野响彻雪谷,匆匆回头一看,剧毒虫潮如一只鲜红的蛇信,只往人群密集处轻轻一舐,便使得万千人马被攻得四处溃逃,在皓白无垠的雪地上留下一片片尸骸脓血。
二人纵马奔了数里,才将那绝望刺耳的惨叫声远远抛在耳后。沈遇竹伤重未愈,不耐风雪,雒易预计着追兵已然失去他们的行踪,便勒紧缰绳,在雪地上按辔缓行。
行不多时,见到前方皑皑白雪中出现了一处黧青屋瓦。近前一看,正是一座荒废多年的神祠。
雒易翻身下马,揽着沈遇竹进入其中躲避风雪。门前的焚纸炉里积了厚厚一层落雪,庙内神像倾颓,装饰神像的黄帛巾幡委顿在地,散发出一股生冷的霉味。
他注目着那面目模糊的神像,心道,这些神灵自身难保,又能庇护得了谁呢?
他稍稍清扫出一处空地令沈遇竹暂歇。他走到雪地,掬起一捧冷雪揉搓面容,稍稍洗去连日奔波的疲惫。取出铜笛,以哨音联络先前支走的手下。又拾捡柴木敲打火石,试图点燃篝火。
被灼烧许久的木料勉勉强强腾出一股烟气,绕上低矮的屋梁弥漫开来。好一会,木料才发出微弱的劈啪声。
他和沈遇竹对坐在逐渐烧开的火堆前,对着篝火议论那个古怪的红伞女子。沈遇竹说那是秦洧族中的长辈,曾机缘巧合下与自己见过一面。其人乖戾怪癖,不是易于之人,但由于其人技艺卓越、可当万夫之勇,又对姿硕夫人有股莫名的怨恨和执着,故而沈遇竹自从钟离春的监视中脱身后,便派人暗中联络,将姿硕夫人的踪迹告知于她。
沈遇竹连日奔波,说了这许多前因后果,已是脸色苍白,疲惫不堪。雒易蹙眉打断,道:“这些稍后再说。你先躺下休息,不要劳动精神了。”
沈遇竹点头应承,躺**来,不一会儿便累极而眠。雒易上前查检他的伤势。他胸膛前一道伤口竟比自己印象中更严重,脉象虚浮,更是气血两亏,心力耗竭之象。他暗暗心惊,明白沈遇竹恐怕很难再承受一番车马颠簸的逃亡了。
他正怔忪出神,忽然听到外边传来马蹄声。他走出神祠,正看到手下们一骑未损,循着哨音来到跟前。黑甲武士们纷纷翻身下马,敏捷地向他行了一礼,禀告道:
“君侯,那名女子挟了姿硕夫人便走了。齐兵虽然受损,仍有战力,此刻正循着马蹄印追来。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早撤离为妙!”
雒易微一沉吟,便下了决策,道:“你们分作两队,一队护着沈遇竹往西南方向走;另一队跟着我……”
他顿了顿,慢慢道:“去迎齐兵。”
以目前的人手和齐兵正面交锋,根本就是凶多吉少。手下武士的脸色不由露出诧异神色。然而他们均是万里挑一、训练有素的武士,军令已下,即便是白刃在前也是死不旋踵。故而很快便抹去疑惑,敛容应声道:“是!”
雒易回转祠内。走到正自小憩的沈遇竹身畔,静静看着他的睡颜。雒易决心已下,心内只是一片沉静,只是忽然想起,那日沈遇竹曾说过,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等着他。
他心道:“沈遇竹,若我自此杳无音讯,你也会等我吗?你会等多久呢?”
忽然一阵难以言喻的冲动涌上心头,雒易强自压抑下去,只是俯**去,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正欲起身,忽然听到沈遇竹轻轻道:“我走之前……留下了一封信给钟离春。”
雒易微微僵住了动作,转眼望向他的面容。沈遇竹阖着双目,慢慢说:“我告诉她,当年姿硕夫人从齐国逃出之时,其实腹中孕有双子;我告诉她,你根本不是桓公的血脉。那个预言中将要夺取齐国君位的最后一任公子——”
他睁开眼睛,静静看着他:“是我,沈遇竹。”
雒易感到一股怒气慢慢自胸臆中上涌,冷冷看着他,道:“你觉得这样她就会放过我吗?”
沈遇竹淡淡道:“当然不会。钟离春为了独揽大权,连无亏的性命都不顾惜,又怎么放过你呢?”
雒易恼道:“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遇竹按着胸口伤处,慢慢坐起身来,凝视着他的眼睛,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当真不明白吗?”
他顿了顿,低声道:“你是不是又要把我留下,自己去做诱饵引开追兵?”
雒易咬紧牙关,不肯言语。沈遇竹转目望向噼啪作响的篝火,通红的火光愈照出他苍白惘然的面容。良久,他轻轻笑道:“雒易,你总是这样……嘴上说得好听,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我,可是,每当这种关头,你总是这样自作主张丢下我……你从来不愿意信任我,不愿意让我和你共同进退……一次也没有——”
雒易攥紧掌心,咬牙道:“不是!——你知道……我……我不是这么想的。”他心绪翻涌,一时间难以辨白,紧蹙眉头,低声道:“你一定要这样揣测我,对我未免太不公平了!”
沈遇竹深深望他一眼,忽然挣扎着站起身来,径直往外走去。雒易一惊,随之迅速起身,喝问道:“你要去哪儿?”
沈遇竹一面走,一面冷冷道:“我自有主张,和你有什么关系?”
雒易焦急道:“你伤势很重,不要轻举妄动!”
他见沈遇竹充耳不闻,勉强着孱弱的伤体,一意孤行迈进狂风呼啸皑皑大雪之中。他不由气恼起来,几步追上,一把攥住他的手臂,恼怒斥责道:“沈遇竹,你简直不可理喻!这种关头,你到底在计较些什么?!”武
沈遇竹本就虚弱已极,被他一拽,伤处牵引得一阵剧痛,几乎喘不过气来。颓然倒在雒易怀中,只是不住喘息。雒易脱下斗篷紧紧裹住他,忽然听到他在怀中讥诮地一笑,道:“我可不会殉情。”
雒易一怔,望定他的脸。沈遇竹面色煞白,紧紧阖着双眼,轻轻道:“雒易……我对这俗世一无所取,除了你。你若不在这世上,天底下一切对我都失去了意义,我……我只会浑浑噩噩地度过这一生,是生是死,又有什么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