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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蛇记(45)

作者:周不耽 时间:2019-04-12 10:38 标签:强强 相爱相杀 玄幻 古代架空

  这一通条分缕析,令公孙卓心豁然开朗。他指了指盘踞东南的吴国,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有一点,吴国距离郑国山水遥遥,若想暗通款曲却不被楚国发觉,绝非易事。”
  沈遇竹笑道:“不错。我们需要借手于人。”他说着,指了指东北方的齐国,倾身笑道:“眼下正有一个又能引动天下局势,又能示惠于钟离师姊的机会,只是不知师兄——肯不肯抓住?”
  公孙卓心眼眸闪动,低道:“你是想……”
  沈遇竹附耳过去,细细一番筹谋布置。公孙卓心倾耳谛听,愈听愈是胆战心惊,神情大变,瞪视着他道:“你怕不是疯了!”
  “把所有的麻烦拢在一起解决,岂不爽快?”沈遇竹抚着花瓣,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反问道:“师兄够胆,随我赌一局吗?”
  公孙卓心心潮涌动,负手来回踱步,在脑中一刻不停地掂量利害、计算得失,猝然一应:“好,我便舍命陪君子罢!”
  沈遇竹莞尔一笑,又道:“再说乱晋之策,师兄正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能真正颠覆晋君之位,甚至让这个疆土广袤势力强盛的帝国自内部崩析,重新演化成另一种格局。如此一来,郑国不但可以瞬间消解来自晋国的威胁,若师兄有足够的手腕,甚至可以在乘势在乱局之中分一杯羹……”
  公孙卓心随他的思路,不自觉频频点头,忽然反应过来,蹙眉道:“等等——我怎么觉得你归根结底,实则是在教唆我赶紧去讨好你那个……那个——‘闺中密友’啊?”
  沈遇竹忍俊不禁,将手中花枝一掷在沙盘中央。公孙卓心慢慢踱步,将他所献之计在心中反复思量,愈发觉得颇有可为之处。然而,有一件事他必须明白。
  他转向沈遇竹,又道:“师弟,若我当真依此计行事,你又会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依旧是‘君子远疱厨’?抑或是,这次你终于要亲操鸾刀、置身其中?”
  沈遇竹还未开口,却见公孙卓心的脸色骤然一变,这才察觉到自己口鼻涌起一股温热,还不及伸手一探,便是猝不及防一阵强烈的耳鸣心悸,霎时天旋地转,若非公孙卓心及时搀住,几乎眩晕跌倒。他紧紧捂住口鼻,但觉呼吸骤窒,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觉四肢酸麻,几乎丧失了控制这幅躯壳的能力,盾
  只能任凭温热鲜血顺着喉管鼻腔汩汩奔涌。似乎有什么在胸臆腹腔之内疯狂冲撞,撕扯五脏六腑一并扭曲痉挛起来。
  公孙卓心急忙扶他坐下。沈遇竹深吸几口气,终于稳住了呼吸,绀青到骇人的面庞也开始渐渐恢复平素的神色。
  他伸手慢慢拭去面上血污汗渍,强忍虚弱,抬眼对满面惊惶的公孙卓心笑道:“这毒发作起来不太体面,让师兄受惊了。”
  公孙卓心忧急道:“我这便让宫内的医工——”
  沈遇竹摇头道:“不必多劳。”他垂眸凝视着掌中半涸的血痕,慢慢道:“我自通歧黄,心里早有定数。”
  公孙卓心一时不知如何劝慰,心中一动,不可置信地喃喃道:“难道,你布置的这一局、乃至执意劝我和雒氏结成同盟,也正是因为料到了自己……?”
  沈遇竹温煦一笑:“时间紧迫,我能做的很有限。若能为人铺平一点前路,也算不枉了。”
  他这幅若无其事的态度,更比哀戚自怜的姿态更叫公孙卓心难过。他来回走了几步,忽然道:“这件事,你和他说了没有?”
  沈遇竹反问了一句:“于事何补?”
  公孙卓心凝视着他,道:“遇竹,很多事情,不是因为有所补益才会去做的——就像你这番布置,对你自己,又有何补益?”
  他见沈遇竹沉默不语,愈发加重了语气:“遇竹,死生亦大矣!若真如你所说,已经到了那般关头……有些话你不说,有些事你不做,恐怕会留下不可弥补的遗憾。”
  沈遇竹拭净血污,正将染血的袖摆藏进外袍之下,听着公孙卓心这幅郑重其事的告诫,竟只觉得一阵荒唐无稽,失笑道:“师兄!他可是雒易。”
  沈遇竹并未察觉自己口吻之中隐隐然的嘉赞之情。或许,世上确实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雒易了。或隐秘迂回、或高歌猛进,他能以各种姿态,弃绝常人所拘泥的爱憎情感、礼义虚名,扫除一切障碍,处心积虑、孜孜不倦地追逐着成功;而成功也对他青眼有加,频频成为他的座上宾。即便世间没有沈遇竹,他也绝对能够青云直上,攫取到他梦寐以求的权势。这番布置对他而言,或许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铺垫而已,根本不值一提。虽然他仍常常困惑于雒易对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浓烈情感,但他还记得,过去雒易对自己直言不讳表示过的厌恨之情,更充分见识过雒易为达目的而展露出的、凉薄甚至是残酷的个性与手段——这样一个聪明而务实、意志强悍的人,若说他会对沈遇竹的去留而伤心欲绝、痛哭流涕——沈遇竹实在无法想象那副场景!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和他只不过是暂借了这同生共死的缘分罢了……”了
  他置身事外地分析道:“若不是到了这般生死关头。即便抛开世俗繁礼不论,以我二人的志向品性,难道还能作长久之计吗?迟早也要口出恶言,分道扬镳,说不定有朝一日还会兵戎相见……止于此步,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他顿了一顿,刻意以佻达从容的口吻调笑道:“花木盛极而败,而欲萌未萌之际,才最是动人——师兄,你说是不是这样?”
  公孙卓心斜乜他一眼,颇不高兴道:“我是读孔孟之说的,你们那些‘非礼’之事,别来问我。”
  沈遇竹粲然大笑。公孙卓心顿了顿,自己却又忍不住忿忿道:“你真正是当局者迷!如果你当真不治,我看他第一个要疯。到时候他迁怒到我身上,发起狂来一把火把这儿烧了,我倒要看你担待不担待得起!”
  沈遇竹眨眨眼:“若真有这么一日,我能怎么办呢?只好从九泉之下爬起来,亲自来给师兄你道歉了。”
  公孙卓心打了个寒噤,斥道:“你可饶了我吧!”
  沈遇竹哈哈大笑起来。转目望向窗外,正是一面错落璀璨的花床,青翠欲滴的绿叶中散落着许多玲珑娇嫩的小小的骨朵,旁侧却有一株木棉凌空拔起,硕大秾丽的焰火般的花,沉甸甸地缀满了枝头,傲慢地俯瞰着它自甘娇弱卑下的同侪们。他喜欢它那蓬勃旺盛的生命力,甚至喜欢它那不加掩饰的野心,像是要把那淡白寥廓的天幕一并点燃。四时之中,以春景最美,大半也是因为其短暂而无可挽回。所谓“执者失之”,他并不打算去攀折花枝,做一个妄图能私藏这盛景的愚人——自诩冲虚淡泊的自己,又怎会是这般愚人?
  然而,即便明知情逾应分、即便明知不合时宜……在重重包裹的内心深处,隐秘的愿望像是蛹中的蚕,用它稚嫩的足触,羸弱却又执着地抓挠着心壁。
  他出神地望着那株木棉,心道:“若临死之前,还能嗅到那香气……该有多好。”


第55章 纵我不往(上)
  辕铃声骤然一滞,沈遇竹自车内撩起帐幕,正看见车前立着一个颀长身影。
  雒易负着手,淡淡望向他:“才回来又要出门?”
  沈遇竹含笑应道:“是,和友人相约议事。”顿了顿,又道:“你的伤势未愈,这几日还是不要下地走动为好。”
  雒易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灼灼盯住他,道:“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沈遇竹想了想,道:“麻烦让一让路?”
  拉车的枣红马原地踯躅几步,不耐烦地朝雒易喷出一股浊热鼻息。雒易纹丝不动良久,终于露出一个无可指摘的笑容,往后退了两步。红马仰脖发出一声得意的嘶叫,撒开四蹄拉着马车绝尘而去,自把雒易一人晾在扬起的漫天尘沙里。
  三天了。
  雒易还记得沈遇竹当日抵着他的额头,红着脸地说“稍后我去找你”,撩得他心旌摇曳,当夜便在房内秉烛通宵达旦以待,直等到鸡鸣时分,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被耍了。
  足足三日,除了公孙卓心派遣的名医侍从抱着各式各样的珍稀药材、一日三餐地往他房内跑,沈遇竹竟是一次也没有上门来看过他——亏得他还能够笑得若无其事请他让一让路!
  此人无耻之尤。雒易阴沉沉地想。
  直到天边晓月初升,无耻之尤沈遇竹才披星戴月而归。他迈过长廊,经过雒易栖身的庭院,举目望见卧房内漆黑一片,心知对方已然安歇。便心无旁骛在庭内静静站了一会儿。石阶下生着一丛雪白的夜兰香,趁着这四顾无人的深夜,幽幽地散发着不欲人知的芬芳。沈遇竹抿唇一笑,慢慢自廊下走了。
  回到房内,又在灯下对筹划做几番推敲,对即将发出的信函做几番斟酌。自从齐国太后的艅艎死里逃生后,他才顿悟师父临终之前那句遗言的真正意义。
  “谁能料到,‘委蛇’所指的竟是那般……”
  沈遇竹自言自语,信手提笔,在纸上描绘那副昭示一切的图腾。草草几笔,勾勒出一对人身,又绘蛇尾逶迤交缠,绘日月以合易,绘星盘以列纵横,绘规矩以中绳墨,绘月中金蟾、日中祥鸟……谜底已昭然若揭,但应如何调动全局,才足以扳回这一城?
  他托颔沉思良久,移目到画像中的人像之上,忍不住又提起笔来,为画中人添上一袭鬈曲丰盈的漆黑长发。左右看看,忍俊不禁,索性伏在案上,全神贯注、一笔一划地描画起来。
  会当此时,却听房门戛然一声,竟是雒易推门昂然而入!沈遇竹惊得魂飞魄散,一把抓起纸差点没吞进嘴里。
  雒易停住脚步,望着他惊魂不定的模样,狐疑地挑了挑眉。
  沈遇竹面红耳赤,憋出一句:“你……怎么不敲门?”
  雒易哑然失笑,懒懒道:“我看你也没在箕踞而坐*啊!”
  他往前迈出一步,却见沈遇竹愈发如临大敌,攥着案上一页纸不肯撤手。雒易眼眸一转,泰然自若地反问道:“军务机密?”
  沈遇竹知道他误解,暗自松了一口气。索性顺水推舟,当着他的面将画叠起,递到烛火之上点燃,一面笑道:“自然是绝密。”他垂下眸子,轻笑道:“若事有泄露,我此生休矣。”
  雒易若无其事地应道:“原来如此。”不动声色地踱步到棋枰旁,挟起一枚棋子,出手如风般掷去,“刷”地打熄了烛火。沈遇竹还未反应过来,手中未燃尽的画已被一把夺了过去!雒易将纸抖将开来,一面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何等机密,让你这样沉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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