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蛇记(24)
他脑中前尘往事飞掠而过,深吸一口气,思量已定,伸手把屏飞羽自背上解下,安置在梁上,开口道:“下面不知会有什么变故。雒易,你帮我把飞羽背出去。”
雒易咬牙道:“你少在那儿自说自话!你敢把这小子扔给我,我立马推他下去喂蛇!”
沈遇竹从怀中取出瓷瓶,倒出一枚丹药,递到他唇边,低声道:“这枚丹药可以暂时解除之前我那药的效力。你出去后,可向飞羽质询他师父的所在。秦洧的医术高我十倍,一定能彻底解了你所受的药效。”
雒易遽然动容。他万万没想到沈遇竹竟然能将三年仇辱轻掷一旁,为自己想好退路。可看他面上郑重其事,又绝非玩笑。心内恍惚惶惑,怔怔然凝视着他,不自觉张开双唇,将抵在唇上的丹药咽了下去。
指尖触到他柔软的双唇,沈遇竹心中一动,伸手抚着雒易的面颊,神色愈发迷惘困惑。这些年来他心怀鄙夷怨怼,始终未曾心平气和地细细打量过雒易的面容。此刻光影熹微,雒易锋锐的轮廓显得平缓柔和,戾气尽消,额头宽阔,碧眼仿佛转成黑色。那五官轮廓又是陌生,又有几分熟稔。
——像是一个每当他临水自照,便会看见的人。
沈遇竹悚然一惊,匆忙别过眼去,经过他身侧,迈向深坑正中的横梁。
雒易在黑暗中纹丝不动,忽然怒“啐”了一声,背起屏飞羽往出口快步走去。
深坑顶上的横梁比四周更为宽广,中心连接的圆柱也更为粗壮,只是这两根圆柱却仿佛土石夯成,蟠蛇浮雕也显得斑驳错落,和外侧青铜立柱蛇鳞毕现的精美大相径庭。沈遇竹顺着圆柱下到了祭台之上。祭台四角立着纤长的蛇形灯台,也是一般地同身双首,蛇口大张,吐出飘摇浮动的青碧火信,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动物的油脂燃成。
沈遇竹环顾四周,凝神在眼前的青铜大鼎之上。鼎有两人合抱大小,外侧镌刻着一位龙身人脸、虬髯满面的雷神图腾。
沈遇竹心道:“奇怪!这里处处都是蛇形图腾,偏偏中心的大鼎之上却镂刻着一具龙身。”还未想明,目光便被鼎内部的铭文吸引。那些笔画曲直相错,显然是前朝古文,沈遇竹仅能辨认出几个零碎不成章句的文字,要是空凭外形记下,可也太过吃力。
沈遇竹抬眼一望,看见鼎后还放着三只大簋,盛放着各色碎石粉末,仔细一看,却仿佛是硝石、木炭与硫磺。他虽不明这些材料是何用途,也不由心中一喜,取下衣袍铺在鼎内,用炭将铭文细细拓了下来。
拓印到了铭文文尾,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怪事。
先前此地甚是阴寒,自己仅着一件单衣,为何丝毫不觉冷意?他把拓文收好,走到高台往下一看,本已经十分潮湿的万蛇坑似乎和之前有所不同。他逡巡几步,目光落在两根石柱的根部。方才群蛇只到圆柱底部,而此刻,百千条迟缓游动的蛇体却已然够到了那蟠蛇浮雕的尾部。
莫非这石柱在无声沉降?沈遇竹往上望了望横梁,又低头仔细辨认。
变化的不是石柱。
坑底不知何处慢慢涌出了温热的黄泉之水,悄无声息地托起了蛰伏的群蛇。那些原本僵冷呆卧的群蛇慢慢被水流捂热,一尾接着一尾,渐渐舒展身躯、苏醒过来。
沈遇竹轻轻吸了一口凉气,不敢逗留,转身走到石柱之前,想要循原路返回。手掌一触到石柱,却觉手下微微起伏。
他蓦地缩回手,瞪大眼睛,眼望着那蟠蛇“浮雕”之上的尘埃土块簌簌剥落,如蜕皮一般,一节节展露出被包裹着的、熠熠生辉的硕大蛇鳞。
——此处敬奉的恐怕不是深渊群蛇,而是这两尾硕大无朋的巨蚺。
不进则退,而此时退无可退。沈遇竹抢身上前,扪着那缓缓游移的巨大蟠蛇,手足并用往上攀登,只盼能在巨蛇完全苏醒之前够着横梁。然而巨蛇已被温热水流唤醒,绕着圆柱逶迤就地,愈转愈快。足下蛇躯“沙沙”往下沉降,沈遇竹虽然手足并用发力往上,却几乎是原地踏步一般、再难寸进,简直哭笑不得。但看那巨大的蛇头渐渐蹭去泥屑土砾,慢慢显露出一张狰狞骇人的巨大蛇头,一对灯笼也似的眼珠灰翳消退,碧绿如磷火。它已意识到脊背上附有异物,鳞片掀动,盘身扭摆,想把他甩下来。
沈遇竹扣着鳞片随蛇躯左摇右晃,耳边尽是群蛇“嘶嘶”吐信的惊悚声响,实在也无乘蛇驾雾的闲情逸致,扣动弩机,箭矢“铮”地钉在石柱之上,在蛇背上疾奔两步,借力一蹬,纵身扑向圆柱,又连发数箭,以箭柄作登梯,猱身往上攀去。那巨蛇身躯庞大,颇有些不够灵便,无法掉头来攻。但是对面石柱上的一尾却已虎视眈眈地探身过来,“呼”地膨张出一团乌云似的人面颈纹,朝他张开血盆大口猛冲过来!
那口腔内漆黑如墨,獠牙锋锐无比,腥风蛰得双目一阵刺痛,沈遇竹只瞥见一根鲜红欲滴的蛇信子激射而出,就要舐到自己面上来。他旋身一避,毒信侥幸擦身而过,足下却错步踏空,在半空中摇摇欲坠,眼见着就要急坠进另一头巨蛇的齿喉之间。
值此关头,他只觉腰上一紧,如腾云驾雾一般凌空跃起,眨眼工夫便被带到了高处横梁之上。有人在他身侧冷声嗤道:“玩得可尽兴?”
转头一看,正是去而复返、满脸不悦的雒易。沈遇竹心头竟不感十分意外,但冲他展颜一笑,双目熠熠生辉,欢喜之情溢于容色,正想开口,腰上却被他用力一扯,几乎绊倒。
雒易拽着他在横梁上疾奔而过,那巨蛇仰头探来,盘身绕上圆柱,飞快游动,瞬息之间已冲到二人前路之上。雒易不退反进,疾奔到蛇口咫尺之地,倏地矮身冲入巨蛇颌下,将匕首斜上一递。那巨蛇弹身欲啖,收势不住,下颌在刃上冲出数十尺才察觉剧痛,高高扬起头部,颌下鳞片翻起,皮肉“蓬”地炸裂,哗然泼下一股滔天血雨来。
沈遇竹骇然道:“那血——”话未说完,雒易凌空后翻,跃身避开污血,落到他身边站定。他也未料到手中短匕有这般削风断露之利,但还不及惊慨,又一尾巨蛇游身而上,往二人立足之地赶来。沈遇竹端起弩机,连发数箭,射中巨蛇左目。巨蛇吃痛往梁上撞去,想要把眼中异物挤迫出去。然而沈遇竹所制的每支矢头均铸有倒刺血槽,被它一撞,脓血带着眼珠一同狂涌而出,痛得它愈发癫狂错乱,摆头疯狂地扭动起来,“轰”地撞中了当中的巨大圆柱。
两人只觉脚下一阵震动,几乎踉跄跌倒。那两尾巨蛇虽然双双负伤,但是怒气愈酣,狠戾地往横梁、支柱上甩头撞去,想把他们撞落下来。两人在横梁上站立不稳,索性俯身卧下。眼望着巨蛇没头没脑地在梁木上“砰砰”直撞,倒把自己的疮口撞得稀烂,那尾下颌剖裂的巨蛇血流如注,率先支撑不住,“嘭”地跌落在地,落入万蛇坑中。
此时黄泉已然漫过了坑底,群蛇接连复苏。陡然被这么一个身躯数倍于自己的庞然大物砸中,倒霉的被砸成肉糜,没被砸烂的也不由呆愕原地,纷纷膨开皮颈“嘶”声恐吓。居高望去,仿佛千万张惨白的人面林立其中,场面十分壮观。然而出乎意料地,群蛇发现这尾负伤的“前辈”毫无抵抗力之后,竟然如潮水般蜂拥涌上,张口啮住了它的身体。
沈遇竹仔细望去,群蛇果然是在分食那尾余息尚存的巨蛇。有的贪餍不足,还从巨蛇的鳞片之间、伤口之内扭身钻进,大快朵颐。那巨蛇在“蛇池”之中痛苦地挣扎扭动,身躯被啮咬得千疮百孔,抽搐的动作越来越慢,显然是不活了。而群蛇却精神大振,如癫似狂,纷纷膨开颈部,露出死白阴森的人面颈纹。一时之间,那巨坑内群蛇翻涌,仿佛黑色巨浪、汹涌起伏;在这惊涛骇浪之上,又有数万个苍白的头颅凌空狂舞、俯仰翻飞,真是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饕餮毒宴!
沈遇竹从未见识过这般自相残杀的可怖场景,不禁微微变色。身侧的雒易却似乎对此蛇的禀性十分了解,脸色虽然苍白,神态却仍很镇定:“兄弟相食,母子残杀,这本就是它们的天性,”他低语道,“它不吃对方,对方就要来吃它!否则,你以为那两尾巨蛇是靠什么才长到这般长大?”
这两句话仿佛别有所指,沈遇竹愕然转头看他,忽然神情一凛,抬手朝他 “咻”地射出一箭。
雒易不及反应,只觉得箭矢从颊边擦过,耳后“嘶”的一声哀鸣,一尾长蛇头部中箭,翻身坠下。两人站起身来,却见越来越多的长蛇已然攀援到了梁上,迅如风雷地朝两人逼来。
真正是阎王易斗,小鬼难缠。两人各自挺身迎去,往前斩出一条血路。然而雒易手中匕首虽然锐利灵巧,却无法像长剑一般恣意挥洒、未免束缚;而沈遇竹固然箭无虚发,但是箭矢消耗严重,面对源源不绝涌来的群蛇,也决计支撑不了多时。愈来愈多的蛇密密麻麻盘绕在横梁之上,将本就被巨蛇撞出裂痕的梁柱压得噼啪作响,顷刻间就有断裂之虞。
这样下去,两人只有落得双双被群蛇分食的下场!沈遇竹心内焦急,目光掠过祭台上的大鼎,猛然悟道:“那是……雷神!”脑中电光石火地一亮,失口道:“我得下去!”
雒易挥刀逼开一众蛇吻,在黏腻蛇血上踉跄一滑,勉强站定,转脸怒道:“这种时候你还想摆弄什么妖术!?”
“假若这物事真是‘委蛇’,那它们的死穴就只有一个!”
雒易瞿然一怔,追问道:“你是说——雷声?”
传说典籍中所载的神兽委蛇为雷神之子,生平极其惧怕雷鸣,一闻雷声则捧首呆立。不过此说毕竟是虚渺风传,如何能作数?何况深层地脉之下,又哪里去引得天雷?雒易不明所以,但见沈遇竹回身冲向祭台,也不由紧随其后,为他逼退挡路的群蛇。
沈遇竹一见那鼎后三只大簋,不及思细,一股脑儿地把那些碎石粉末尽数倾倒在鼎内,脑内乱哄哄地道:“这是七年前我胡乱调配的方子,如今也不知到底行不行得通?要是这些原料年久失效,那可就功亏一篑了!”抓来灯台就要往鼎内丢去,忽然醒悟,自己倒惊出一身冷汗,改用衣带做引信,一头掷入鼎中,一头点燃,远远地丢在一侧。
沈遇竹手忙脚乱“施法”的当口,雒易一人抵御群蛇,也已万分吃力。沈遇竹攥住他的手,急道:“快走!”却见雒易脸色一变,将自己当胸一掌推开。
沈遇竹跌坐在地,只觉得一阵腥风席卷而来,那头独目巨蛇擦身掠过,猛地将雒易钳在了口中!
原来这只巨蛇受创昏迷,慢慢转醒,蛰伏一旁,择机往二人啮去。雒易感到腿上骤然一痛,仿佛已被獠牙咬穿。冷汗涔涔滚落,迅速翻转手腕,拼尽全力顺着轮毂般的巨鳞将匕首斜插进了巨蛇吻部,又往下狠狠一拉,几乎把蛇吻划裂成两半。巨蛇吃痛,将雒易横甩出去,凌空摔向万蛇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