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蛇记(4)
“眼下敌军气焰正盛,远非攻城的时机”雒易洞若观火,冷峭道,“桓果素来忌惮雒氏强兵悍将,这是存心叫我们劳而无功、徒增死伤。”
晋国诸卿之中,论起势力最大、领土最广,非承胤公族血统的桓氏莫属。桓氏家主桓果为人骄纵,常常仗着自己的公族身份巧取豪夺其他卿士的领土,诸卿敢怒不敢言。这几年原本地处偏僻的雒氏后来居上,隐隐有与桓氏相牴牾之势,叫桓果大为不满,在朝堂之上多番刁难。如今在战场上有这样一个仗势凌人的机会,他如何会轻放?
“放心,”雒易的语调转而铿锵有力,“雒氏将士个个都是百炼成钢的精英,我绝不会为了桓庄之族的私心,牺牲我雒氏一兵一卒!”
家主有此担当,将领们自然稍感宽心。唯一不能平者,不禁想到桓氏家主对雒氏忌恨已久,若雒易执意不予听令,恐怕桓果不肯善了。
果然,不多时阵后一阵沙尘弥漫,是桓果率亲卫横冲直闯过来。他冲到阵前,急勒马头,怒气汹汹地叱问道:“为何不遵令?”
雒易心平气和地应道:“攻城之道,无非临、钩、冲、梯、堙、水、穴、突、空洞、蚁傅、轒辒、轩车十二策;破城冲阵,亦有战俘奴隶可充任前锋。不知为何下令非雒氏军士以身肉搏不可?军令莫名,唯恐是来回传达之间有所错漏,还请主帅另行示下。”
这话仍留有余地。然而桓果却认为雒易是在质疑自己不娴军务,当即横眉瞪眼,质问道:“你是主帅,还是我是主帅?军令如山,容得下你这般推搪!”
“自然您是主帅。”雒易不卑不亢,冷冷回敬道:“破城而入这等首功,还要请主帅先领受才是!”
辞理上辩不过雒易,桓果恼羞成怒,狞髯张目地叱骂起来:“卑贱的蛮夷之辈!胆小如鼠、畏首畏尾!真不晓得雒简怎么会立你作嗣子?”一甩马鞭,极其粗鲁地指到雒易面上,鄙夷轻佻地狞笑道:“是靠这张脸,向雒简求来的吗?”
雒氏将领们勃然变色,性情躁进的甚至已拔剑出鞘。雒易也自怒火中烧,一把紧紧攥住桓果的马鞭——桓果只觉一股大力顺着马鞭,几乎将他生拽过去,只得慌忙脱手,才得以免于一场跌落马下的丑态!
而雒易很快清醒过来。扬手拦下部属,翻身下马,双手将桓果的马鞭递还。他敛着怒气,粲然笑道:“先君之所以立我为嗣,无非是因为我虽别无长物,尚有一个‘忍’字可用——想来,这对雒氏应当是没有害处的吧!”他不疾不徐地暗示道,此刻敌军当前,公然自乱阵脚,未免太不成体统!若出了纰漏,身为主帅的桓果可是首当其冲、万难辞其咎的。
桓果望着身前揎拳掳袖、怒目而视的雒氏将领,纵使再心有不甘,也不得不顺着台阶、识时务地退却了。雒易立于马前,微笑着目送桓果远去,转过脸来,却是满脸阴鸷神色。
“时机一到,诸将听我号令,率兵攻入城中。”雒易冷冷喝令道,“好叫桓氏见识见识我们雒氏的悍勇!腰间若无敌军头颅,不要回来见我!”
“——是!”
雒氏军士感奋鼓舞,响应如雷。果然待到城池被石炮*攻出缺口,进军的号角一吹,雒氏军队如猛虎出闸,锐不可当地冲进了城门。众将士罔顾主帅部队声嘶力竭地摇动旗帜,只听命于雒易的进退号令,顺势将桓氏的列队冲撞得七零八落。待到桓果气急败坏地整顿好己方阵型之时,敌军将领已尽数被雒氏军队俘获于马下了。
此战大捷,也为雒氏和桓氏的进一步矛盾激化埋下了引线。三日后的庆功酒宴上,积忿已深的桓果趁着醉意,强令雒易饮酒作陪。被雒易谦词婉拒后,桓果大发雷霆,呼叱怒骂,竟掷去酒樽,砸伤了雒易的额角。
一时满座哗然,雒氏军士怒不可遏,拔刃在手,一场庆功盛宴眼看着即将沦为血溅五步的修罗场。幸得雒易隐忍不发,及时拦阻**后愤怒的部属,早早离席回到了帐内。
“桓氏的气数尽了!”
营帐之内,儿臂粗的牛油大烛映照出雒氏诸将瞋目切齿的愤怒面孔。而众人拥簇之中的雒易却显得尤为深沉冷静。他从容拭净了淌到眉上的血,率先开口,说了这样一句。
众人相顾愕然。慢慢咀嚼雒易话中深意,这才醍醐灌顶。像桓果这样于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殴击一国公卿,荒唐已甚,闻所未闻。然而正因为这骇人听闻,可以想见桓氏家主的昏聩凶恶,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肩负一族休戚荣辱的家主,讲究的是朝乾夕惕、如履薄冰的审慎周密,像桓果这般暴戾恣睢,岂有不自取灭亡的道理?
想明白了这一层,众人以死相拼的躁怒终于得以稍退。但是仍有一股怅恨难平的歉仄涌上心头。有人着恼地开口道:“唉!只是委屈了君侯受此羞辱——我们身为部属,于心何安?”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桓氏的覆灭,弹指可待。”雒易饮下医工奉上来的药汤,环视着自己忠心耿耿的部将,展颜道:“来日,还要请诸君为我斩下那厮的项上人头——”
他森然而笑,碧眸在灯下迸发出危险而炫目的火光:
“我将把它制成酒器,与诸君共饮。”
*
第7章 往日梦魇
这一晚雒氏军士群情振奋地畅谈至深夜,才各自回帐安歇。战事已毕,本该黑甜无梦。然而夜过三更,独宿主帐的雒易却在梦中一阵阵辗转反侧,终于大汗淋漓地惊悸醒来。
他翻身坐起,喘息不定地捂住心跳虚浮的胸口,不禁怀疑起这否又是某个政敌针对自己所下的龌龊手段——但这实际是错怪他人了。原来,军中的医工认为君侯受惊负伤,便自作主张在汤剂中加入了强效助眠的药物。一向浅眠的雒易反倒被这“安神”之药诱进了纷乱深藏的噩梦之中。如同勾连出江底泥沙,翻涌出一段段不堪的陈年往事。
他伸手一探,滚落的汗水已将身下锦毯洇湿了一片——最可恨者,**物事竟自不知好歹地勃发了。他望着被褥之下***的轮廓,心中烦恶至极,“砰”地一拳重重擂在榻上。
帐外值夜的马弁被这一声骤响惊动,慌忙跑进帐内,正看见君侯坐在榻上,面颈潮红,恼恨地冲口低吼道:“把那个奴隶叫过来——!”
马弁跪在榻前,茫然道:“奴、奴隶?哪个奴隶?”
雒易深吸一口气,这才寤然惊觉自己身处何地。绛都远在千里之外,远水近渴,如何解救?
他按住眼睛,竭力平复着胸口下腹莫名的潮热,哑声道:“……罢了,你下去吧。”他周身火烫,只觉得自己一呼一吸均是危险无伦,稍有不慎,即将把眼前之人焚成齑粉。
那年轻的马弁应了声“是”,全身却仿佛被定住了似的,呆望着榻上的扶额阖目、仿佛忍受着极大痛苦的君侯:乌发披肩,因溽热而被随意扯下的衣襟,鬈曲发丝蜿蜒在白皙的胸膛上……他想起了风传中眼前这个贵族奇特的嗜好,喉头一动,已然张开了口:
“主人……可是有什么不便?”
见君侯毫无反应,年轻的马弁脖颈涨得通红,嗫嚅道:“属下不才……愿为主人分忧……”他鼓足勇气,倾过身去:“属下——什么也愿意……”
雒易骤然睁开双眼。帐外蓝荧荧的月光流泄在身上,他看见肩膊腿上密密麻麻浮现出许多失尽了血色的小小的脸,阴森地仰望着自己。
它们慢慢伸出苍白纤细的手脚,拗折成古怪姿势,执拗着匍匐过来,一心一意想把他拉拽下无明地底。
雒易血流如沸,发肤骨髓却是尖锐冰寒。仿佛有什么魇住了他的神志。他慢慢握住了马弁的手。
“什么都愿意做?”他的神色森冷古怪,讥诮地反问道。
寅时,马弁破碎的尸体被送到帐外,和战亡的尸首堆砌到了一处。
晨光熹微之时,雒氏将官们转醒来,却发现家主只领着一支近身小队,已然连夜离开了战场。只留下一封手信,说是战事已毕,无须和桓果争抢凯旋回城、万人朝拜的风光,故而特意连夜潜回,以此进一步助长桓氏目中无人的骄纵气焰。
雒氏将领们来回传阅着书信,交口称赞着家主恢弘度量和远见卓识,纷纷慨叹,衷心倾服。
而另一边,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掩饰着落荒而逃的事实,雒易连夜急行,终于在第二日冲进了自己的宅邸。
时值深夜,静寂的雒府并未有多少人被惊动——除了一个结束了一天劳役,正倦极而眠的马倌。
酣眠之中,沈遇竹被一个人急促的呼吸撩拨醒来。他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手指掠过身上之人汗湿的鬓角。
“雒易……?”他愕然地瞪着眼前甲胄未除的贵族,迟疑道:“我……这是在发梦吗?”
雒易喘息着,激切地挨蹭着他的面颊,一面伸手剥他的衣衫,一面不耐道:“难不成你还会梦见我吗!”
沈遇竹不禁莞尔:“说的也是。”
意识到来者何人,沈遇竹很快放弃了无济于事的反抗。甚至顺从地抬了抬腰背,好让对方剥下衣衫的动作更顺畅些。
他似乎并不好奇为何雒易会如此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便只是枕着手,借着昏昧的光线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紊乱潮热的呼吸,被莫名的高热浸染得绯红的双颊,蓝眼睛里强抑着的炽烫的焰火,额角沁出的汗,滴落在了沈遇竹的眼睫上。
他凝视着雒易额上半涸的血痂。“看来这是一场苦战啊。”沈遇竹微微笑道,伸手触碰到了他的伤口。
隐约的疼痛抵销了雒易最后的清明。他像一只暴怒的野兽,从喉间吐出含混不清的音节,开始暴躁而恼恨地咒骂起来。沈遇竹并不能辨清什么,只是啼笑皆非于这个城府深沉的年轻贵族,竟有这么多可以厌恨的人物。
他又怎会知道呢?自雒易十七岁以庶子的身份继承族长之位以来,这些年如白驹过隙,一刻未停地和各色势力周旋着:笼络那些对自己得位有所非议的族人,谄媚于精明寡恩的君主,敷衍着朝中各怀鬼胎的公卿,应对着处处挑衅欺压雒氏的桓庄公族。无数次血染甲胄,穿行于枪林箭雨,一寸寸开拓着雒氏的版图——但这其中最叫他心有余悸、无法掌控的,却是要隔三差五借助沈遇竹,安抚自己身上那不为人知的“怪物”!
“……沈遇竹!沈遇竹!”他咬牙切齿,啃啮着身下之人的锁骨,把这个名字在齿间反复辗转,嚼碎吐出。
沈遇竹十分有幸地在那一长串名单的末尾听清了自己的名字。他诧异地挑了挑眉,却已被愤恨难平的雒易双手扼住了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