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蛇记(28)
在这个荒唐的夜里,用这般污浊卑贱的血。
*獍:又名破镜。古书上说的一种像虎豹的兽,生下来就吃生它的母兽。
第36章 又见故人
雒易扶着疼痛欲裂的头从榻上坐起身来,游目四顾自己身处之地。这是一间简陋的民居,散放着许多藤箧和医书。余晖映入窗牖,给粗制的器物镀上一层薄薄的金泽。
他略一沉吟,跨步往屋外走去。庭院里晾晒着各色草药,篱笆往外是萧疏山林。这茅屋兀兀然静处其中,像个远避人烟的隐居之所,还像个花妖狐魅化出来勾留行人的幻境。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然而他自检伤体,虚弱得和个婴孩仿佛,恐怕走不出一里山路,就要葬身于狼吻之中。雒易进退逡巡,却听门环一响,有人施施然迈进庭院来——不是沈遇竹,甚至不是斗谷胥。来人一身素白的曲矩深衣,笼着件纤尘不染的鲁缟轻袍,姿态甚有流风回雪之轻逸。撞见雒易,微微一怔,失笑道:“竟是你!”
听起来,他并非此地的主人,却显然认得自己。雒易不动声色,拂了拂石凳坐下,借以掩饰自己孱弱的伤体,一面以深沉从容的神态,凝视着眼前面貌娟好的不速之客。来者趋步上前,一双妙目亦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雒易,坦率得几近失礼,笑盈盈道:“怎么,暌违三年,贵人已忘了我了?”
被那一双顾盼流连的眸子一睇,雒易霎时忆起了对方的身份,心内真如晴空一道霹雳,震惊无伦,兼有自己也难辨清的愤恨和惧意——但越是如此,越是要示以高深莫测的镇定。他似笑非笑,唤出对方的名字:
“秦洧,你来这里做什么?”
秦洧自顾自在石凳上坐下,笑道:“我是来访一位故人,却想不到,故人之处,另有故人。雒大人,您呢?”
雒易微笑道:“我么?我在等着杀一个人,也想不到,杀人之前,须得再杀一人!”
“嚓”的一声,手边的柴刀挟着杀意呼啸扫过秦洧面庞,堪堪钉在他鞋面之前。秦洧周身一颤,脸上血色褪尽,又忽然泛起一团绮丽红晕,足下发软,几乎伏倒在雒易膝前:“雒大人!”他的呼吸急促,脸庞贴偎着雒易的双膝,声调变得柔涩异常,道:“你生我的气吗?三年前,我可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想出了法子来治你的——”
“你还敢和我提三年前?”雒易攥住秦洧白皙的脖颈,像提起一只乳鸽一样轻而易举地把他拽起身,眼睛里几乎要迸出怒火来:“你不遗余力地在我面前造谣,叫我误以为沈遇竹……”
三年前,沈遇竹甫游历到绛都,雒易便从耳目那儿得到了消息。那时他正在灯下拆一封信,裁纸刀的刀锋极其锐利,稍不留神就在手指上划开一道血痕。他用与平常无异的声调吩咐耳目退下,独自对着手上的伤口出神。
沈遇竹到了绛都!这些年来,派人在列国苦苦搜寻的失望终于消弭了,但雒易第一反应到的并不是欣喜,而是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恐惧。他很早便听过他的名字,他曾在拜访青岩府时和他有过匆匆一面,甚至更久远,远到他还未知道他的名字之前,他已然在心底反反复复地惦念和描摹着这个人——然而,沈遇竹对此一无所知——他的名字尖锐到可以割伤雒易的手指,而他竟然可以对此一无所知!如果“无知”可以判罪的话,沈遇竹定然会被千刀万剐的吧!
雒易勉强压抑下内心隐秘的愤恨,预备了名贵的贽礼,字斟句酌地给他写一封求见的书信。第一封信如泥牛入海,他并不在意。所谓名士,多有一份不偶于世俗的狷介轻狂。但直到第十封信也杳无音讯,雒易终于开始烦躁了。他犹豫很久,榨取着自己为数不多的真挚,纡尊降贵地再次致函恳请沈遇竹拨冗与他相见。他甚至在信里透露了一部分无人可知的秘辛,他相信若是对方亲眼看到一定会有所触动。
但是雒易终究没有等来沈遇竹的回函,却等来了一个自称是沈遇竹同门的秦洧。
“想请动他?您实在是缘木求鱼,白费心思!”秦洧笑道,“遇竹是我见过最高傲的人。他幼时就立誓绝不出仕,更不屑于和公卿结交,曾说过:‘卿相宰辅,在我眼中和最卑贱的执鞭之士并无二致!’上次同年相聚,他甚至将这些时日来贵人们的来信当众传阅宣读,以作谈资笑柄呢!雒大人,您该不会——也给他写过信吧?”
雒易扼住秦洧的脖子,冷冷道:“沈遇竹何德何能,值得你这样一门心思地构陷?”
本已被难熬的期待折磨得犹如惊弓之鸟,彼时的雒易未经深思便听信了秦洧的挑拨,使计诱使沈遇竹主动现身,一步步阴差阳错走到如斯地步。他把绵羊误认为虎豹,催马摇枪地与之搏击,非但胜之不武,反倒把自己赔了个干净。假若这一切无法归咎于仍旧一无所知的沈遇竹,那么,只能归罪于始作俑者秦洧了。雒易手下发力,感受秦洧在手下像只垂死的幼鸟一般痉挛着,冷声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秦洧的喉头溢出辗转的呻吟,脂白的面庞涨成海棠艳色,断断续续地说:“我、我能有什么目的?我……哈……雒大人!他确实能克制您身上……您身上‘延虺’作乱,这、这总不是我胡说!”
雒易心内微微松动,手下慢慢放开了钳制。秦洧跌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着,几乎算得上哀婉地埋怨道:“我全然是为了您着想!知道你心气既高,心肠又软,若非如此,无论如何也抹不下脸面和他——”
雒易冷笑着打断:“如此说来,我实在该对你感激涕零啊!”
秦洧莞尔一笑,坦然受之:“好说、好说,医者父母心嘛。”他侧头想了想,忍不住又发出轻柔揶揄的笑声:“否则,你又要怎么和他说?——‘沈先生!我得了不治之症,能否请你大发慈悲、*一*我?虽然我们之前从来也未见过面?’”秦洧抚着咽喉,右手探入袖中,一面尖锐而短促地大笑起来,续道:“沈遇竹会问:‘嗯,为何非我不可?’你又该怎么回答?‘哦,那是因为其实你是我的亲——’”
雒易勃然站起身来!他的脸色铁青,眼前金星乱撞,亢烈的怒火骤然冲上卤顶,冲撞得虚弱的伤体几乎要焚化殆尽:“秦洧!你好大胆子——”
要上集市采购议价,须得带了斗谷胥去。他是个讨价还价的高手,上至鸡皮鹤发的佝偻老妪,下至乳齿未褪的垂髫童子,他都能用一口软糯妩媚的越音,哄得商贾们喜笑颜开。但是采购绝不能只让斗谷胥去,只需闹市酒肆里飘来一缕醇酒香气,他就会像只脱缰的野狗循香狂奔而去,撒手工夫便不见了踪影。好在沈遇竹也已习以为常,自赶着两匹善负重的马骡,披着暮色,沿着山路赶回草庐。
然而一到柴扉外,就听到了一声短促的惊叫!沈遇竹先想到了雒易,又惊诧雒易何曾发出过这种声音?推门一望,却见雒易满面肃杀,正挟着一柄柴刀,迫着怀内纤长柔弱的白衣人。沈遇竹惊鸿一顾之下,已然认出那是谁,顿时冷汗浃背,惊惶大喝道:“住手!”
雒易从未听过沈遇竹如此惊惧,不由讶然回望,却正好被抢身上来的沈遇竹“砰”的一拳击中面颊。他骤然吃痛,往后踉跄数步,带倒了一排晒药的竹匾,极狼狈地跌坐在地。
而沈遇竹看也不看他,双手紧紧钳握住秦洧的手腕,关切之情溢于容色:
“洧洧,你无恙吧?”
秦洧身躯发颤,咬了咬下唇,朝他笑道:“你……捏得我好疼!”
“哎呀,真是!”他举起他的手,十指纤长,皓腕上果真被自己捏出了两圈红印,歉仄道:“我……关心则乱,实在冒失了。”
秦洧握着自己的手腕轻轻揉着,眸光闪烁,道:“关心是真的,不知是对哪个?”
沈遇竹一脸不明所以,犹自笑问道:“你说什么?”又很快问道:“你怎么忽然来了这里?”
“我听说你摆脱了雒氏钳制,却始终未曾回转青岩,当然须得亲自来找你。”秦洧揽住他的手臂,仰起一双灼灼明眸,不容他敷衍过去:“何况,我也实在好奇。这山下俗世,有谁竟能绊住了你?”
避无可避,索性以佻达的从容迎上去。沈遇竹浅笑着与他对视,道:“我是为了谁,洧洧,你当真不知?”
秦洧斜睨着眼望过去:“我原本以为我知道,今日一见,倒有些糊涂了。”
沈遇竹忍着笑,别过头去。秦洧似真似假地叹息道:“青梅竹马比不上奇兵天降,巧笑倩兮倒不如疾言怒色,这世上的事,怎么说得清呢?”
沈遇竹终究搪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华轩对敝舆竟有妒羡之心,锦绣对粗褐倒有自惭之意?秦洧啊秦洧,你何苦这般妄自菲薄?若不是我知你甚深,真差一点要信了你!”
秦洧笑道:“只怕你是知我还不够深,否则,你哪里舍得了我?”
他一双黑白分明的剪水瞳,淙淙地抚荡着沈遇竹的面颊。但却因太过专注了,倒显得不似真正有情。沈遇竹坦然受之,但笑不语。
两人这边旁若无人地轻颦浅笑、絮絮低语良久,沈遇竹才牵着秦洧的手,殷殷引他入室,想来是要秉烛夜谈,好好地叙一番旧。仿佛已忘了远远被撂在一旁的雒易。
雒易一语不发地站起身来,掸去衣上尘灰,独自转进了偏房。
*华轩、敝舆和锦绣、粗褐的对比,出自《墨子·公输》:子墨子见王,曰:“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轩,邻有敝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糠糟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王曰:“必为有窃疾矣。”意思为:墨子先生拜见了楚王,说:“现在这里有一个人,舍弃他自己装饰华美的车,邻居有破车,却想要去偷;舍弃自己华美的衣服,邻居有件粗布的短衣,却想要去偷;舍弃自己的好饭好菜,邻居只有粗劣饭食,却想要去偷。这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楚王回答说:“这一定是患了偷窃病的人。”?
第37章 秉烛夜话
他们到了室内,燃起红烛置在案上,正如少年时连床夜话,夤夜共读一本南华经——然而这样闲裕的时光也是很短暂的。少年起便分外颖悟练达的秦洧,很快将那大而无当的老庄之谈弃之脑后,换取周书、阴符,伏读揣摩,以之说当世之君。如今久别重逢,自然要自炫种种大展鲲鹏、志得意满之事。
沈遇竹一如既往,含笑倾听,由着秦洧大谈这些年来驰骋列国、游说诸卿的轶事,对短视而贪婪的“肉食者”大肆讥评。光影摇曳下,柳眉一挑,秀目睇眄,是一种摇撼人心的自负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