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蛇记(71)
雒易“哈”的冷笑一声,道:“你这是要我放手?”
沈遇竹慵懒道:“非但如此。我还要劝你撤去外面的人马,恭恭敬敬地坐下来,和咱们阿娘和和气气地说话。”
雒易讥讽道:“你赤手空拳,只身一人,就凭两句话,便要我撤去全部人手?”
沈遇竹道:“不错。”
雒易道:“若我不听呢?”
沈遇竹道:“那我只好对你责以大义,劝你良心发现了。”
众人见他孤身闯入这剑拔弩张的对阵中,料想他会说出何等惊人之言,想不到竟是这轻描淡写的陈腔滥调。在场诸人都是神色微妙。却见雒易眯了眯眼,忽然道:“你说得对。”
众人还来不及收敛起满脸不屑之色,又被雒易急转直下的态度惊得一愣。雒易果然松开手,搀扶着姿硕夫人坐下,恭谨道:“孩儿忤逆失仪,还请阿娘见谅。”
姿硕夫人抚着纤白颈项上淤红伤痕,眸色惶惑,抿唇不语。沈遇竹展颜一笑,道:“这才是好孩子。”他施施然迈步过来,极亲热地挨着二人坐下,笑道:“阿娘舐犊情深,又天生一副慈悲心肠,怎会和小弟你一般计较……”
雒易冷冷望他一眼,道:“沈遇竹,谁是你的小弟?二十年前一场兵荒马乱,人事俱灭,无可考证。兴许你根本也不是桓公的子嗣。这声阿娘,你叫得未免也太猴急了!”
众人只道他讥讽沈遇竹贪恋贵胄身份,着急认祖归宗,不知他言下之意却是提醒沈遇竹提防姿硕夫人借助这一层“母子”关系,又操弄人心、横生枝节。沈遇竹含笑睇了他一眼,从容自得道:“若真如此也无妨。你我情逾兄弟,夫人既是你的母亲,自然也是我的母亲,我叫一声阿娘,想来也不算僭越。”
“……”雒易一时无语,索性不理会他,从袖中取出一只极小巧的青铜短笛,置于唇上吹奏。笛声缓急变换,长短复合,穿透过茫茫雪野。那围拢在外面的黑甲骑兵凛然受命,迅捷而又无声地退了个一干二净。
外敌虽然退了,然而沈雒两人一左一右将姿硕夫人紧紧拥簇在身边。醉鱼等人仍旧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姿硕夫人到底见多识广,虽然未脱险境,也已然镇定下来,转脸对沈遇竹笑道:“孩子,你胸前的剑伤可好些了么?天可见怜,好歹教你留下一条命来!你无端端遭受这无妄之灾,阿娘心痛万分,恨不能亲身替你遭这份罪。虽然阿娘不明白青奴为何要这么做,但是他必然有他的苦衷,请你千万不要责怪他才是!”
说着她又有意无意地掠了雒易几眼,对沈遇竹又道:“我却不明白,这时候你本应该在宫中安心静养,为何竟能长途奔波来到这儿呢?”
她一方面提醒沈遇竹身上重伤是雒易所赐,另一方面向雒易暗示,此刻沈遇竹本该受限于深宫之中,为何钟离春明知他是雒易的爪牙,非但没有重重监禁加以盘问,却甘心放他出来?其中必然有不可告人的原因。一席话,绵里藏针,离间左右,实在是高明之至。
沈遇竹却似浑然不觉,笑道:“多谢阿娘关怀!小弟情急之下出此昏招,既不是因为阿娘愧为长辈,没尽到一点点教化引导的责任;也不是因为阿娘以身作则创骨肉相残之先河,教得他有样学样——可全是因为我这个兄长对他疏于管教的缘故,阿娘万万不可自责啊。”
在场众人皆是神情微妙。饶是姿硕夫人,看到他一脸真挚的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脸上的笑意也不微微僵硬。却听沈遇竹继续道:“至于钟离春为何肯放我出来,阿娘想得丝毫不错,我自然是给了她想要的东西作为交换,譬如说……”
沈遇竹欺近她耳畔,轻声笑道:“你们的下落。”
第85章 执伞女子
委蛇记 · 周不耽
字数:3588
更新时间:2019-03-17 23:33:42
外面风雪喧哗,积雪深达尺余,许多声响均被悄无声息地掩埋了。直到沈遇竹这句话尾音一落,姿硕夫人才忽然想起来,沈遇竹方才吹奏的那一曲埙正是狩猎时的古曲《兔苴》。
捕兔的罗网已经密密麻麻铺设好,雄赳赳的武士已经列成行——
姿硕夫人不可置信地低声道:“你——把钟离春引到这儿来了?”
沈遇竹微微一笑,轻道:“若非如此,怎能让我们天伦重聚呢?”
众人脸色一变,醉鱼率先掠出厅外,独立在呼啸风雪之中放眼望去。茫茫雪原的尽头,只是一片漆黑无垠的冷杉树林,许是狂风吹动枝叶,那树林的轮廓竟是震颤不已,愈来愈近——再定睛一看,那哪里是冷杉?分明是一队黑压压的强兵壮马,正朝此地逶迤而来!
她又惊又疑,返回馆内禀告姿硕夫人。姿硕夫人眼波流转暗自思量,心中三分狐疑、七分愠怒,冷笑道:“好!好!你们一个两个,竟只想着要和我同归于尽么?”说罢,站起身来径直迈出驿馆。
雒易转目望向沈遇竹,只见他望着姿硕夫人的背影微微一笑,扶膝站起身来。或许是牵动到了伤口,忽然眉头一蹙,身形晃了晃。等雒易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跃身而起,一把扶了沈遇竹。
沈遇竹顺势偎在他身上,轻咳不止。雒易握住他的手,但觉掌心一片冰凉,听到沈遇竹在怀中轻声道:“我真后悔……”
雒易一怔,心内五味陈杂,咬了咬牙,低声道:“你不该来。”
沈遇竹抬眼看他,淡淡道:“你会死。”他稍稍舒展身体,将大半重量都压在他身上,慢条斯理道:“要是我错过这样的场景,一定会抱憾终生。”
雒易望进他的眼睛。沈遇竹的神色淡漠,唇畔甚至带着笑,可是他意识到他很生气。他自然应当生气。沈遇竹以“与世无争”为圭臬,和这一切本该没有丝毫关联。若不是自己,他不会身负重伤;若不是自己,他不会千里奔波,劳顿不休,无一刻安宁;若不是自己,他不会被牵连进争权夺利的漩涡中心,面临此刻这样祸福难卜的境地……
雒易别开了眼,“你不该来。”他轻声重复道。
沈遇竹面上有克制不住的愠色一闪而逝,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听驿馆外人马喧哗声已然越来越大,终于忍下来。他一转眼睛,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手扶着雒易一面俯**去,往冷熄了的炭盆里抓起一把黑炭粉末。
雒易一怔:“你……”话音未落,沈遇竹已经举起手,一掌将满手黑炭糊到了雒易脸上。
“……”雒易克制住把这个重伤患一脚踹开的冲动,一动不动任由他在自己脸上胡作非为,忍下怒气,平静道:“你该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教追兵认不出我罢?”
沈遇竹用炭灰在他脸上涂抹开来,又伸出食指在他额头上描了一个“王”字,笑吟吟道:“当然不能。”
他揽住他的腰,俯首贴近他的脖颈,轻声笑道:“可是我乐意。”
他的唇瓣轻轻拂过他的颈项,温热的气息一如从前无数个耳鬓厮磨的温柔良夜。雒易禁不住一阵轻颤,强自压抑下去,拂开斗篷裹住他,搀扶着沈遇竹慢慢走了出去。
驿馆外,姿硕夫人率手下,正和迎面而来的齐军对峙。雒易展目一望,认出军队中均是生面孔。显然,尽管借助着“惩治通敌叛国的祸首”的名头,钟离春仍旧并不放心让自己一手整顿训练的士兵履行抓捕的职责。这一支兵力,是守护齐国王族亲贵的亲卫兵。
一名银铠将领排开兵阵走出来,盯着中央的姿硕夫人,冷冷道:“夫人,属下奉君命一路至此。请您和末将回都罢!”
姿硕夫人冷笑道:“无亏已死,你是奉的是谁的君命?”
将领道:“国君虽然薨了,小君却健在。新君尚未即位之前,小君钟离春所颁布的敕令便是君命。”
姿硕夫人笑道:“随你回去倒无妨,这冰天雪地里待着,也忒折磨人啦。不过我倒要问你,你这一趟来,我叛国通敌的罪名已经坐实了么?”
将领不由踌躇。叛国通敌的罪名非同小可,在主犯缺席的情况下轻率认定,定然会授人以柄。钟离春孤身奋战,异常慎重,是以至今迟迟未曾下论断。
姿硕夫人厉声道:“那我便还是齐国的太后!谁准你这样高坐堂皇、骑在马上和我说话?”
将领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激得一凛,稍稍犹豫了一会儿,冷冷道:“属下甲胄在身,不便行礼,请太后见谅!至于‘叛国’一案,案情尚未明朗,正要请太后回都协查。”
雒易明白,姿硕夫人看似在与齐军计较虚礼,实则是投石问路。齐军的态度很明确了。这一趟是万万走不得。沈遇竹把军队引到此处,真是打算让他们同归于尽不成?
他还未想明白,齐国将领已然将矛锋转了过来,冷道:“属下另有君命,要押解叛国谋逆的主犯雒易一道……”
话音一顿,他才看到人群中长身而立的雒易,竟愣住了。
沈遇竹迈前一步,惟恐对方认不出来一般,笑吟吟指证道:“这便是那位‘叛国谋逆的主犯’。”
雒易不退不避,一脸镇定,和脸颊上乌漆墨黑的六只猫须形成鲜明对比。将领难以置信道:“……你该不会以为靠这种乔装易容,就能逃脱追捕罢?”
雒易昂然道:“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将领被这幅目中无人的态度所激怒,冷冷道:“瓮中之鳖还敢如此猖狂!来人——”
话音未落,似有一点黑影瞳人处径直撞来。将领下意识拂手打落,攥在掌中一看,却是一只拇指大小的赤壳飞虫而已。
天寒地冻,本该是虫蜂蛰伏的时节,怎么会有飞虫在室外飞舞?将领还未反应过来,但觉掌心一阵透骨灼痛,竟是那枚赤红小虫的躯壳碎裂,淌出的尸液染上了手掌,竟将羊皮手套灼出了一个**来。
他心生烦恶,将虫尸甩手丢去,却听身后兵阵忽然大乱,方阵末尾一名将士突然策马冲破阵型,奔出前来,声嘶力竭地痛呼,大叫道:
“救我!——救我!”
众兵士惊疑不定,待那名士兵奔到眼前,从马上跌落下来,才教人看清他的一张面皮已然红肿溃烂,红黄相交的脓液不断从眼眶中涌出来,那面孔竟如被鬼火灼烧过一般,膨起密密麻麻的酱紫色燎泡,被他手指一抓,如同松软的腐肉一般破裂开来,竟然裸露出面颊下森森白骨!
他挣扎着最后一点力气,冲到将领马前抱住他的腿,哀痛乞求道:“大帅!救——”
将领大惊失色,攥住那人衣襟,喝问道:“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