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蛇记(10)
“以常山为凭借,代氏垂手可得。”雒易道。“这便是雒氏最大的珍宝。”
雒简既惊且叹,这才开始关注这个自己从未放在眼内的私生子,考问其韬略,应答如流;察验其武功,更比养尊处优的公子们高出许多。雒简再无疑虑,力排众议、将雒易立为世子。两年后,雒简病逝,雒易继承爵位,顺理成章成为了雒氏的家主。
“桓大人,”沈遇竹将白玉酒樽在几案上轻轻一击,以果决的语调道:“雒氏对代氏觊觎已久,自从雒简开始,就处心积虑想要吞并代国。他们两次将族内女子嫁去,就是为了降低代氏的警惕心——而雒易精心谋划,两日后在常山请代氏赴的家宴,正是让代氏有去无回的绝命宴!”
“你是说,雒易会在宴会上动手刺杀代氏族长?”
“不错。若大人不信,不妨明日派人打探雒易是否点了精兵悍将与他同行,便可明白他真正的意图了。”
桓果犹自不解,屏飞羽却先一步反应过来,拱手向主位上的桓果朗声笑道:“恭喜义父!”
“喜从何来?”
屏飞羽笑道:“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这正是我们一举剿灭雒氏的天赐良机!义父,请您尽早调兵,埋伏在常山。等到雒易和那蛮夷杀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之际冲杀出去,只费吹灰之力,便可除去雒易这个眼中钉。他日晋侯若是问起,我们还可推脱说是代氏蛮夷所为,岂不天衣无缝!”
桓果恍然大悟,举盏大笑道:“当真妙计!当真妙计!羽儿,沈先生,老夫敬你们一杯!假若真能除去雒易,就是为老夫立下第一大功,老夫必有重谢!”
他又向沈遇竹举杯笑道:“我曾听说青岩府奇才荟萃,还料想那只不过是好事之人的溢美之词。后来得羽儿辅佐,今日又得见沈先生,情知传闻非虚。能得你二人为我出谋划策,桓氏定当如虎添翼、威震列国!”
在这宏丽的愿景之中,主客三人举杯共饮,均觉快慰非常。沈遇竹又斟满一杯酒,对桓果说:“桓大人为我报仇雪恨,应当由我敬您一杯才是!”他感慨道:“雒易此人城府深沉、阴险毒辣,当年为了献媚于国君,他假意与富子等人交好,背地里挑拨离间,逼得富子身败名裂,流亡越国;为了开疆拓土,取得代氏的信任,不惜将自己的亲姊姊送给蛮夷。其姊被折磨致死后,又马不停蹄地把青春年少的侄女嫁了过去。想我沈遇竹与他素无冤仇,他却陷我入狱,贬我为奴,更大逞兽欲,将我驱驰若牛马猪狗!其心可诛,其行可恨,天若有眼,天当殛之!”想到雒易对自己这些年来的摧折侮辱,他怒不可遏,重重一拳擂在桌案之上,震得案上碟翻箸落,一片狼藉。
身旁侍奉的美姬乍然而惊,失手打翻酒盏,将酒浆尽数倾在沈遇竹衣襟上。舞姬自是吓得花容失色,桓果更觉被拂了颜面,拍案大怒道:“沈先生是我的贵客,小小贱婢竟敢如此鲁莽轻慢!来人啊!拖出去给我杖责三十!”
纤纤弱质若遭此酷刑,哪里还留得命在?美姬惊恐万状,忙不迭跪下叩首连连:“英琦知错了!英琦知错了!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
沈遇竹心下不忍,忙起身道:“桓大人,此婢不过无心之失,何须介怀?我们决胜在即,不必因为小事扰了兴致。倒是沈某念及前愆,一时失态,请桓大人见谅。”
桓果捻须笑道:“这是人之常情,沈先生无须挂怀。”桓果心里再无疑虑,笑道:“既有沈先生为这婢子求情,姑且饶她一顿。寡人有个令她将功赎罪的好办法,就将此婢送与沈先生,做个服侍左右的妾侍如何?”
沈遇竹怔了怔,辞谢道:“沈某大仇尚未得报,无心消受美人恩泽……”
桓果摆摆手,道:“嘿,这有什么妨碍!佳人才子,本是再般配不过的。先生不必再推辞了!”
却之不恭,沈遇竹不便再峻拒,索性拜首谢过桓果。那舞姬见沈遇竹备受桓果礼遇,哪有不愿的道理,当即收了那楚楚可怜的泪眼,亲亲热热地倚在他身边斟酒布菜,殷勤备至。桓果兴致十分高昂,命人将窖藏美酒搬出来与二人共饮,一面商量出兵常山之事。宾主尽欢,直谈到东方微白方止。
宴罢,桓果与家臣自去调兵遣将,屏飞羽抱着酒瓮,在厅堂边与沈遇竹依依惜别:“沈师伯,你雪耻前尘,指日可待。还请拚除忧思、静候佳音就好!”他指着沈遇竹身侧的美姬,挤眉弄眼道:“不妨抱揽佳人,痛痛快快地醉上两日。待得义父得胜归来,你我师徒二人齐心协力,更有一番宏图大展的作为,你说是不是呢?”
屏飞羽饮到酒酣耳热,又想到大胜在即,得意忘形,最后一句,更全然是同辈戏谑的语气。沈遇竹不免好笑。但他素性平和,一笑置之,只令仆从将醉醺醺的屏飞羽送回房内后,自己也意欲回房。
然而只迈出一步,却几乎一个踉跄。原来他伤势未复,又饮了许多烈酒,竟也有五六分醉意了。身畔的美姬温存解意,轻轻揽起了他的手臂。沈遇竹刚想开口道谢,却感到一只冰冷的锋刃,已然紧紧贴上了自己的腰际!
“沈遇竹,”美姬贴着他的耳畔,音调婉转如黄鹂出谷,却是清清冷冷,自带洌骨杀机:
“我只问你一句话,关乎你的身家性命,请慎言!”
第15章 大叔于田
第二日一早,雒易率领府军精英,按照计划远赴常山。峻岭逶迤,绣有雒氏燕鸟家徽的旗帜当风招展,沿山势绵延。主营之外,雒易率领随扈侯在营帐边。他已然望见了自远处疾驰而来的代氏族长代昌——果然如前约一般,仅仅带了贴身随从,轻装赴会。
雒易热情地将侄婿迎入帐内,主宾坐定,便命仆役呈上盛馔美酒。雒易端坐主席之上,殷勤劝道:“这是雒氏秘法酿造的美酒,听闻贤婿亦好杯中物,今夜可要多饮几樽。来人,斟酒!”
代昌忙不迭应允,举樽将酒一饮而尽,连称醇美。雒易大声叫好,以眼神示意一位精壮的仆人举起长柄纯铜大勺为其斟酒。舞者奉命列前献舞,他们带着面具、身饰翎羽,手持朱干玉戚,跳跃腾挪之间,隐隐显露出武夫的彪悍劲捷。虽则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十数双眼睛却都暗暗留心于客座上饮酒啖肉的代国族长。
空气中酝酿着雷霆将至前的宁静。正当此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帐外响起纷乱的马蹄声,闻得几句娇斥,有一戎装丽人撩开帐幕,猛地撞进了营内。
“阿宁?”代昌愕然起立,顺手将那斟酒的仆役推到一旁,“你怎么——”
雒宁满身风尘,显然是快马加鞭疾驰而来。她望了安然无恙的夫婿一眼,眼中流露出释然之意,转而望向主席上神情深沉的雒易,“铮”地抽出腰间宝剑,飒然一笑,道:“叔父,这样粗鲁蹩脚的戏耍,又有什么好看的?还是让侄女我献舞一曲吧!”
一曲剑舞毕,雒宁借口洗尘更衣,进入后帐回避众人。她背对屏风,心中惴惴,屏息静候,不多时,果然听到了一声低沉笑语:
“袒裼暴虎,献于公所。将叔勿狃,戒其伤女——好啊,好一曲《大叔于田》*,”雒易似笑非笑,举樽迈进屏风后,“你这曲剑舞,把叔父我比作心怀歹意的猛虎,把夫婿比作坦荡无辜的君子——真好个宜其家室的贤妻!只是那代氏荒蛮之辈,连中原雅言都说不利索,也不知道真正听懂你这一曲深意了没有?”
她转过身,大声质问道:“叔父,但愿只是阿宁多心了!可是我看,那献舞的伶人脚步之间,分明有金石之音;那斟酒的仆人眉宇之间,分明是凛凛杀意——这一场本该其乐融融的家宴,分明是一场不怀好意的夺命宴!”
雒易根本不屑于否认:“不错。你应当早就知道,你祖父生前就有将代国揽入囊中的念头,我承胤遗志,自然要以雒氏开拓疆土为首务。对于代国,雒氏是志在必得。”
“可是——可是,代昌他……他是我的夫婿啊!”
雒易淡道:“你放心,叔父自然会护得你周全。你不是一开始不愿远嫁那荒漠夷狄之地吗?待到今晚举事功成,我正好将你接回雒府,天伦共聚,又有母兄荫护。到时候整个晋国的青年才俊均可由你挑选聘嫁,难道不好?”
雒宁越听越是心寒,面色越发惨白,干涩地问道:“叔父,同样的话,你也对馨姑姑说过吗?”
雒易一顿,蹙眉盯住她。少女瞪起杏眼反问:“她是怎么回答的?”
“真想不到,你会有此一问。”雒易微微冷笑:“我倒小觑了你!”
雒宁咬了咬下唇,低声开口道:“不错,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姑姑是被代氏人虐待而死的。我也因此对代氏心怀成见。直到我到了代国,亲眼所见族民安居乐业、民风淳朴,开化不逊于中原;更发现代昌对姑姑思念至今,鹣鲽深情历久弥坚……恰在此时,有人告诉了我姑姑死亡的真相——”
她抬起眼,剪水清瞳盈满热泪:“我真不敢相信,在姑姑以死相谏之后,您还能决定将我嫁过去!难道姑姑的自杀,不能引起您一点触动吗?难道你察觉不了,这亲伦相残的阴谋,本是一场天大的错误?”
雒易冷冷道:“父亲错就错在不该事先将这计划一早就告诉了馨姊姊!雒氏强盛之路,怎能容得下妇人之仁?”
雒宁激动道:“叔父!我能驾驭烈马,也拉得开硬弓,我可以像个男儿一般披挂上阵、战死沙场,可我不愿去伤害我所爱的人们——哪怕这就是你们所说的男子气概!”
雒易心下已有些不耐,但他深知比起疾言怒色,应付自己这个刚烈执拗的侄女,还需得软言安慰才行。“阿宁,”他又换上一副体贴和缓的面貌,温言道:“你年幼多情,初嫁人妇,便将身家性命全数交托,说出如今这般忤逆之词,我不怪你。但你却不知‘人尽可夫,父唯一也’,唯有本家氏族,才能为你提供永久的庇佑,而你所谓的夫婿——”他摇了摇头,长声叹了一口气:“代昌他是一族之长,你可否想过,有朝一**年长色衰,他又可会待你如初?而你真要为这个外姓人,不惜叛逆自己血脉相连的家族?”
他见少女垂首不语,便更进一步循循善诱:“假若你对代昌实在难以割舍,我大可为你留下他的性命。待我们吞并代氏之后,将区区一个代昌交由你处置又有何难?甚至让他一生都不能离开你……”
“是呀,我还可以把他彻底变成我的奴隶,”雒宁抬起头来,尖锐地反问道:“就像您对阿竹一般,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