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蛇记(41)
夫人柔声笑道:“好孩子,你该不会以为,自己真的是玄微子碰巧从沈水畔捡来的婴孩吧?还是你竟以为,玄微子预备将九鼎托付于你只是偶然?其实除却看重你的资质,更根本的原因是,他利用了那个潜藏在褒氏族人血脉之中的诅咒,那个自从远古启褒兄弟相残便延绵至今的‘同类相食’的诅咒……甚至在我身怀六甲之时,就有占卜预言,我的一个孩儿会吞食他的兄弟,杀死他的母亲,乃至屠戮整个氏族……”
不知是姿硕夫人的音调越来越轻,还是耳觉逐渐消退,沈遇竹几乎难以听到帷幕之后她在说些什么。他缓缓举手在眼前。但见自己五指指尖似乎密密麻麻渗出了细细的血点,渐渐转化成一种妖异的青黑色,仿佛有无数钢齿细蚁正蜂拥而上,迅速蚕食着自己的皮肉。
他慢慢呼出一口气,勉力维持着一刻清醒,苦笑道:“您怀疑……预言中的人是我?”
夫人道:“我赌不起,不是吗?何况我已知道,你并没有值得我一赌的价值。”
沈遇竹心道:“不错。我既不能送她至高无上的九鼎,也不肯为她梦寐以求的大业效力,对她来说,我只是一个无用又碍事的弃子罢了。”只是面对上一刻还慈颜惓惓、下一刻便鸩毒以对的姿硕夫人,他心内的错愕无措一时难以消散,兼之毒力之下五感渐失,更是感觉如堕云里雾中,对自己危如累卵的处境竟不甚在意,下意识问道:“那么……您方才所说的往事,全都是假的吗?”
姿硕夫人道:“那倒不尽然。只是我不得不隐瞒一些事实,譬如令师死亡的真相……”
沈遇竹忽觉喉间一阵温热,下意识捂住口鼻,鲜血从指间满溢淌落。
姿硕夫人饶有兴致道:“看来秦洧说得不错。这世上,确实有这么一种丧失痛觉的怪病呢。”
沈遇竹模模糊糊地想道:“原来秦洧背后的势力便是她。”然而头沉千钧,手足愈发僵木,再也无法往下思考了。他竭力呼吸着,只觉眼前黑雾愈浓,脑中浑浑噩噩一片,不自觉低道:“夫人……能让我——让我看看您的眼睛吗?”
姿硕夫人一时没料到他会如此恳求,倒是怔住了。回过神来,不禁哂笑道:“难道你想记住我的脸,到了阴曹地府好向我索命吗?”一面调侃着,一面却依言撩开了帷幕。
她取下面纱,好让眼前那个奄奄一息的年轻人更清晰地看清自己的脸。果然,他的脸上瞬间充满了所料未及的错愕。但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询问,最后的药效终于发作。他兀然阖上了双眼,径直跌倒在地。
姿硕夫人缓缓佩上面纱,垂眸凝望着手中尚未完工的锦衣,陷入了沉思。门外响起轻细跫音,醉鱼敛息迈入,悄无声息地单膝跪在夫人身后。
夫人道:“带他下去,趁着那个不肖子还未……”
话音未落,足下猝不及防一阵震动,几案上的灯台“扑”地跳下,跌撞在地面上,火光熄灭成一缕青烟。
夫人轻柔地叹了口气,无奈续道:“……追上门来。”
门外传来少女们匆忙的脚步和议论声,绘蛛倒提三尺青锋,推门而入:
“夫人!”她慌促道:“前路来了一队轻舟水匪,另有一队渔船穷追不舍,双双紧贴着王舟迫来……”
夫人镇定自若地轻笑一声:“水匪?在这样平缓广阔的江面抢劫?公孙卓心这指鹿为马的把戏,当我看不出么?”
绘蛛一怔,道:“夫人是指……这是郑国人蓄意引发混乱,想要借机接近王舟?”
姿硕夫人慵整双手,将锦衣交叠在一旁,一面安排女侍前去敷衍“水匪”,一面授意心腹押送“沈遇竹”们到王舟底舱的水牢。
二人领命而去。这座王舟建制宏大,格局繁密,底部正造有一间极隐秘的水牢。不及走近,便嗅到一股湿冷腐臭之气扑面而来。醉鱼忽然道:“这小子不是死了吗?”
绘蛛道:“快了。”
醉鱼道:“那何必费这功夫?往海里一丢,岂不干净?”
绘蛛道:“夫人交待……”
醉鱼倏地止住了步子。“夫人、夫人!”她笑道,“开口闭口就是这两个字,我都听烦了。那腌臜地方你想去自己去,我可不奉陪!”说罢一拧身,径自往船上走了。
“你!”绘蛛瞪着醉鱼的背影,恨得直咬牙。无可奈何,只得自己负了沉甸甸的“尸首”往前走。到铁栏之前,冲着倚在一旁的狱卒喝道:“还不开锁?”一面附身往狱卒身上一推。
舱底光线昏暗,直到近前,绘蛛才看见那狱卒面色惨白,双眼微暴,早已是一具僵冷的尸首!她心内一惊,反应过来已是不及,但觉耳畔寒气一闪,剑光跃在脖颈,有人在身后冷冷道:“把他放下来。”
绘蛛心念电转,应道:“好,给你!”将肩一侧,由着沈遇竹的身体跌落在地,同时伸手入怀,解鞘抽剑迅速往来人刺去。
来人一手接住沈遇竹,旋身一避,右手寒芒一闪,手中精钢利刃
“当”的一声,格开了绘蛛的剑身。他一手揽抱着沈遇竹,只觉那身体竟似了无生气,心内焦躁,不耐与她周旋,一柄削风斩露的利刃虚招尽卸,青光暴涨,疾吐疾放,不及三招,剑尖径直撞上绘蛛的剑锋,竟撞得那柄宝剑寸寸折断。
绘蛛只觉得一股大力沿着剑身猛扑而来,径直往后踉跄数步才勉强立住身形,正待举刃相迎,长剑却“哐当”一声掉落在地。这才发现自己双臂酸软,抖如筛糠,竟已被废了劲力。
她背倚栅栏,心下大骇。然而对方却不急着结果了她的性命,只是垂眸端详着怀中的沈遇竹,但见其面如金纸,双目紧阖,血漫口鼻,气息已微不可察。他眉目之间渐笼寒霜,转向绘蛛,阴恻恻问道:“你下的手?”
绘蛛冷笑道:“是又如何——”
话音未落,顿觉右肩一阵剧痛,竟是对方倏地一剑刺穿了她的琵琶骨!绘蛛禁不住一声哀鸣,痛得几乎昏厥过去,豆大的汗珠颗颗滚落。对方翻转手腕,在她的骨肉上慢慢锉着剑刃,冷冷道:“我耐心有限。告诉我——他中的什么毒?”
绘蛛断断续续道:“是夫人、夫人亲手调配的‘弱水’……”
她一面叙说,一面勉力睁眼看去。但见微光之下,对方的面庞是毫无血色的雪白,一双碧眼灼灼如磷火,森然可怖如阴曹厉鬼。她瞬间恍悟过来,道:“你是——”
来人自然是雒易。他越听脸色越是阴沉。好容易压下勃勃怒意,收手抽回剑刃。绘蛛稍得喘息,忍痛迅速在肩上点穴止血。一抬眼看见雒易负起沈遇竹便往舱上走去,慌忙叫道:“慢着——你就这样把我丢在这里?”
见他充耳不闻的背影,绘蛛不由恼道:“那家伙已经没救了!你快快放我上去,让我在夫人面前为你求情,还能……”
雒易一脚踹开舱门。天光骤然倾泄,开阔的甲板上,伶伶立着一个艳若朝霞的红衫少女,身后率着一众铁衣卫士,鳞甲映日,严阵以待。
第50章 喋血凶兽
委蛇记 · 周不耽
字数:3716
更新时间:2018-05-06 01:12:00
醉鱼右手的钢钩轻梳着漆如鸦羽的鬓发,娇艳的面庞上盛满了志得意满的笑容,道:“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能料敌先机、去而复返……”
雒易冷冷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很好奇?”
醉鱼笑靥一僵,勉强维持住胜券在握的风度,笑道:“你何必强颜逞口舌之快?如今你已是瓮中之鳖,逃不了啦!”
“逃?”雒易微微冷笑道:“该逃的人——是你!”尾音未落,身影竟如惊飚奔雷,瞬间掠到醉鱼身前。
醉鱼大吃一惊,仓皇应敌,下意识将手一抬,铁铸的护腕正与雒易的剑尖相撞。醉鱼臂上兵甲也是精钢所铸,猝然受击,竟未折断,但对手力道之大,已将她的手臂震得阵阵酸麻。她惕惧万分,幸而未曾乱了阵脚,右手一翻,铁钩顺势锁向对方的剑身;左手自鬓发中抽出一只发簪,直刺向雒易咽喉。
雒易手中长剑一抖,剑身调转,避开铁钩的绞缠,剑柄暗挟劲力,撞中醉鱼肋下。她骤然吃痛,踉跄后退,被雒易掠起足尖踢飞手中发簪,尚未稳住身形,又被雒易当胸一掌击中,跌落在地。
雒易一脚踩住她右手手腕,手中青锋点在她喉间,在她苍白的面庞上映照出一片荧荧青光,冷道:“让你的人退下。”
醉鱼还未开口,却听一声娇笑道:“醉鱼妹妹素来倔强,怎会受你威胁?要我说,你需得在她最爱惜的漂亮脸蛋上划几道口子,才会叫她乖乖听你的话呢!”
他抬头一看,一个身着鹅黄衣衫的年轻女子分开兵士走来,霓裳衣带临风飒飒,朝他嫣然巧笑,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一袭白衣,低眉垂目的少女。正是姿硕夫人另两位心腹,衔蝶与惊蝉。醉鱼望着这两人,脸上露出极复杂恐惧的神色,忽然咬牙喝道:“你杀了我罢!”说着,竟纵身往雒易的剑锋上撞去!
变生肘腋,雒易还未反应过来,却听为首的黄衫少女冷冷一声:“放箭!”
黑甲兵士搭弓引弦,应手而射。霎时满天箭雨纷纷引落,雒易脸色一变,撤身后退,抱起沈遇竹,立即跃后三步,就地一滚,闪身在甲板上堆放的木箱之后。却听“当当当”冰雹般的急促声响,羽箭纷纷插中身前的遮蔽物。
当衔蝶一声令下之时,伸手一抖,一道鞭影激射而出,缠住醉鱼腰身,将她扯回身边。醉鱼堪堪站定,尽管躲过雒易的剑锋,却未尽数躲过那一阵瓢泼箭雨,左肩腰腹均有负伤。但她吭也不吭一声,伸手折断箭羽,勉力站定。
惊蝉眼望着她面色苍白、摇摇欲坠,从怀中取出金疮药掷了过去,却被醉鱼扬手打落,负气道:“要你好心!”话音未落,却见衔蝶噙着笑袅袅走到她跟前,不由变了脸色。
衔蝶抚着她颊上被羽箭擦出的血痕,柔声道:“醉鱼妹妹,你想独占功勋,故意丢开绘蛛,独自领兵来围堵他,是不是啊?”
醉鱼颤声道:“我……我……”
一语未出,却被衔蝶“啪”的一耳光扇在脸上,登时眼前一黑,脑中嗡嗡作响,左耳几乎丧失了听觉。衔蝶冷笑道:“你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若是他真会被你轻易擒获,夫人让我们一齐来做什么?”
醉鱼捂着红肿的面颊,不敢应声。衔蝶转向雒易,笑道:“好哥哥,夫人知道你来了,特意让我们请你过去小聚片刻。你别累我们三个小姑娘动手了,好不好?”她的双手举在半空中,稍一挥下,众兵士立刻抽箭搭弦,只消她再一声令下,立刻就要将雒沈二人身前千疮百孔的遮蔽物击碎成一堆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