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蛇记(16)
他贴近他耳畔,温热嘴唇几乎要吻上那冰凉的耳廓:“——你也配?”
雒易剧烈挣动着脖颈四肢,企图夺回自己的呼吸,却因铁枷负身而压根无济于事。在即将昏厥过去的前一刻,沈遇竹才终于松开了手,看着他颓然匍匐于地,剧烈地喘息起来。
雒易挣扎着抬起脸,死死盯住身前袖手而立的沈遇竹。屋宇之外,此刻该是草长莺飞、纷繁绮丽到狂乱的仲春,但是沈遇竹漆黑疏漠的眼睛里,并没有多少欢欣与鼓舞。这不是乔装而出的镇定。雒易终于看出了他的冷静漠然之下,那一点暮气沉沉的倦意。他这才知道,沈遇竹遗落的“东西”是什么——和这无尽的漠然比起来,屈辱和苦痛反而是多么珍贵的财富!这三年来,唯此这一败涂地的今日,雒易的心内,才终于享受到了一点胜者的喜悦。
年轻的贵族强撑疲弱,慢慢坐起身来,无视满面满发的尘埃泥屑,以及脖颈手腕上一圈紫红的淤痕,那仪态甚至可称得上是端庄娴雅。沈遇竹看他的拇指在碗沿上拂开一截药渣,苍白的指节上血痂斑驳,是兵刃留下的擦伤,心内蓦然一动,像是有什么要破土而出,冷不防开口唤道:“雒易。”
雒易撩起眼皮望着他,听沈遇竹一字一句问道:
“你为什么,那般恨我?”
雒易顿了顿,忽然笑了。这是沈遇竹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笑。长眉一轩,青蓝的眸子里烟褰雨霁,带着少年人的意气和傲慢,还有一点奇异的、不可言说的哀悯: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慢慢道,仰面将酒一饮而尽。
酒一落腹,意料之中的穿肠剧痛并没有传来。然而很快,一股无法形容的浓烈气息直冲喉鼻。雒易闻到了姜桂的辛辣、羊肠的膻腥、蝉蜕的苦涩以及这药酒中每一味细微之至的滋味,像是有十个腐败胀气的猪尿脬同时在脏腑间炸裂,雒易头晕目眩,转向别侧,猛地呛呕了出来!
沈遇竹颇为嗔怪眨眨眼:“真有这么难喝吗?”
雒易干呕不迭,好容易才缓过劲来,拭去嘴边余渍,抬头狠狠横了他一眼:“你、你有这份厨艺——还用得着下毒?!”
沈遇竹莞尔一笑:“谁说这是毒药了?”
他伸手端起鼎镬,就着剩下的小半鼎药汤,也自饮尽。
那鼎镬原被炭火烧得通红,现在余温犹在,把他的手掌炙烫得泛出紫红,沈遇竹却自浑然不觉。就在那一霎那,雒易忽然觉得身上骤然一重,像是有三十个身怀六甲的孕妇猛地坐上了他的肩颈。他蓦地双手撑地,这才没有被砸得个鼻青脸肿,可是无论如何使力,却是再也抬不起身来。
他心内惊骇无状,往后一望,却是空空如也;抬起眼来,只看到沈遇竹好整以暇、似哂似怜的神情。
他终于明白过来,那压垮他的是什么——那不过是区区铁枷的重量。
铁枷并未加重。而是他自己在陡然之间,竟无能承负这份重量了。
第22章 所知所觉
最早失去的是嗅觉。
雒易所不知道的是,随遇而安的沈遇竹,原本有着比许多人都善感的心怀。他生于山野之间,相交往来的大都是颖悟通达之人,诸事不需烦忧,养成一副平和顺遂、从心所欲的性子,从不知一旦陷入泥淖之中,需要苦苦咬牙忍耐的滋味。猝然沦为奴隶之初,他根本连马厩里经年不散的骚腥恶腐之气都无法长久忍受。那恶臭仿佛渗进了他的肌肤腠理,融进了他的骨骼肺腑之中,无论如何洗濯,只要独坐在居室之中,粪溺的膻腥、污水的腐臭、草谷的潮霉就像蛇虫鼠蚁一样蜂涌而来,逼迫淹没着他,叫他既无法进食,也无法安睡,几乎面临崩溃癫狂的边缘。直到后来,他偶然想起古籍上隐约晦涩的记载,以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的“至人”*砥砺自己——假若真能“吾丧我,齐万物”,坐忘“物”“我”之分,将五感知觉都钝化,那再污秽的活计、再剧痛的劳役,岂不也可以泰然处之?
于是他便试着给自己下药,兼修调息吐纳——也不知道是这自欺欺人的一套修炼真起了作用,还是他已练就了久居鲍鱼之肆不闻其臭的本事,渐渐地,那些恶臭对他再也不是折磨;再后来,他的口舌也辨不出粗粝和甘醇,菽藿糟糠,牛马所食,他也能大快朵颐、甘之如饴;最后,他的肢体肌肤对痛觉也变得很迟钝——休说平日里叫常人不堪重负的苦役,哪怕是雒易于他床笫之间斧凿一般的酷刑,施加于他的痛楚也变得很淡漠了。也因为这份安之若素,他竟连复仇雪耻之心都十分麻木,觉得是无可无不可之事。要不是日前同门好友修一封机密书信,央他办一件大事,沈遇竹真会浑浑噩噩地安于做一个马倌也说不定。
此役也不过是意料中的胜数。然而当真看到素日里耀武扬威的雒易在他面前受苦受难,还是让沈遇竹乏味的心怀增添了一点趣味。他指着那碗酒,笑道:“谁说这是毒酒了?这只是我特地配来恢复官感的药,虽未见效,亦不敢专美,还请雒大人也尝一尝。”
雒易吃力地负着忽然异常沉重的枷锁,看着自己的汗珠一颗颗砸进尘土之中,咬牙切齿地诅道:“沈遇竹!你要真得了这等绝症,怎么不乘此大好机会早日登仙、速速去死?”话音未落,他终于受力不住,手臂骤然脱力,迎面“嘭”地撞上地面,直撞得眼冒金星,颅内嗡嗡作响。
沈遇竹忍俊不禁,道:“雒大人,力能抗鼎、勇可屠龙的雒大人,怎么连区区三百斤的枷锁也负不住了?哦,我这药既然能锐化人的知觉,片叶沾身,许是和那泰山压顶也没什么两样罢?雒大人,所以你如今是身娇肉嫩、孱弱得连个婴孩也不如了吗?”
雒易闻言大骇,但额头上剧烈的痛楚又叫他不敢不信。他自幼习武,大大小小伤筋断骨的伤不计其数,早已习以为常,几时连这地上轻轻一磕,便也疼得头痛欲裂、说不出话来?
但他越是相信,越是不能展露分毫怯意,侧过脸去,朝沈遇竹放声嗤笑道:“你犯的什么癔症?这汤药于我一点效果也没有。你学艺不精,别在这丢人现眼了,还是回山上求你师傅再教你几招罢!”
沈遇竹笑吟吟蹲**来,曲起手指往雒易额上的淤青轻轻一弹——便只这微巧之力,雒易却好似被那锤敲斧凿一般,耳中嗡的一声,磐、鼓、钟、铙一齐乱奏,响个不住。雒易紧紧咬住牙根,勉力强做出若无其事的神态,却被沈遇竹一手撩起额发,笑道:“雒大人,你的瞳人都变大了,这可骗不了人!”
他伸手将他往后一拨,雒易立刻身不由己仰面跌倒,像那翻不起身的甲虫一般,其狼狈窘困之状,真是沈遇竹平生所未见。
沈遇竹乐不可支,跨坐在他身上,笑道:“当年承蒙大人教我何谓‘奇耻大辱’,沈遇竹谨受教。我没有什么可以教导大人的,只好‘出乎尔者,反乎尔者’,把雒大人施与我的,一桩桩照原样还了你也便是了。”
他已打定主意,要在郑宿罢朝回来前大大地羞辱雒易一番,让郑、雒两氏彻底绝了捐嫌修好的可能。便取出一只药盒,道:“过去三年,雒大人赏我的一百一十七颗红丸,如今我调合成一枚,一并奉还给雒大人罢。”
他把木盒打开来,殷红若血的药丸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香气。
雒易眯起眼睛望着那颗足足有鸡卵大小的红丸,若非情势窘困,他还当真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你是想噎死我。”
“……”沈遇竹未免有些委屈:“将一百多颗药的份量浓缩成这般大小,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伸出拇指和食中二指捏住他的下颌骨,温言劝慰道:“雒大人便将就将就,好么?”
还未等雒易反应过来,只听“喀哒”一声脆响,雒易的颞骨一阵剧痛,整块下颌骨已被沈遇竹卸了下来。
雒易疼得冷汗浃背,还来不及挣扎,便感到那枚丹丸被沈遇竹生生压进了喉管之中。
他呼吸一窒,面色涨得青紫,好容易等沈遇竹伸手帮他把下颌接上,这才将那枚药丸囫囵吞了下去,又猛地呛咳个不休,咳得天旋地转,仿佛五脏六腑都一片片被撕裂开来——然而比疼痛更显著的,是自丹田内腾腾升起的一股燥热炽盛之气,迅速游走在四肢百骸之间,不消一会,便已是周身火热,心跳如鼓,四肢手足也愈发酸软无力。
雒易心下沉沉如坠冰窖,知是红丸开始发挥效用了。
沈遇竹噙着笑冷眼望着,自把那碍手碍脚的枷锁卸了,只将雒易的双手用发带缚起,附身在他耳边笑道:“雒大人,这滋味——还受用吗?”
雒易燥热难当,心乱如麻,强自冷声嗤笑道:“哼,这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乐莫大焉。哈!差点忘了,你如今形如死灰槁木一般,早已不中用了,怕是一辈子也体会不到这等快活滋味啦!可怜啊,可怜!”他原本也不是对**之事兴趣深厚的人,只是当下受尽钳制,恼羞成怒,头昏脑胀,便愈发胡言乱语了起来。
沈遇竹不急不恼,徐徐道:“雒大人,你何必激我?我便是真不中用了,此处还有一百来个**虎猛的汉子,和十几条蠢昧凶悍的獒犬——你莫不是想更快活些?”
雒易悚然一惊,心道:“沈遇竹成日里一副斯文闲雅的做派,真会做出这般龌龊**之事不成?不好,他如今感官退化、心智失常,恐怕早就成了衣冠禽兽、斯文败类,做出什么来不稀奇?我……我何必与他逞口舌之快?”当下紧紧闭上双唇,再不发一言。
沈遇竹笑道:“雒大人如何又不说话了?我初次行这事,无知得紧,还要请你多多指点一番才是。哎,雒大人,你满面通红,汗出如浆,可是热得狠了么?”
他掣了只短匕在雒易胸前慢慢划过,一寸一寸把他一身甲胄衣衫割了个干净,戏谑道:“雒大人雪肤花貌、骨肉匀亭,看起来可比我更有资本做个面首啊。”
雒易别过脸去,只做充耳不闻。沈遇竹又用匕首在他胸前轻轻划着圈,道:“我听说上古有个乳目脐口、刖首舞兵的刑天,十分威猛神勇,可我看,却未必比得上雒大人这双勾魂夺魄的桃花眼!”说着,匕尖猝不及防在那胸口一刺,滚出一颗细细的血珠来。
雒易疼得一颤,大汗涔涔,几乎连视物也模糊了。他恼恨自己连这点微末之刑都受不住,心内焦躁,冲口道:“沈遇竹!你若有种,便把匕首往下多扎五寸!”他抽一口气,又冷笑道:“哦,我倒忘了,你原就是个没种的!”
他衣不蔽体,鬈曲乌发蓬乱散在肩背上,因为热血涌动,原本玉石般苍白的肤色渐转皎然,一颗颗汗珠顺着清晰的肌肉轮廓滴滴答答淌落,汪得沈遇竹手下濡湿一片。这情态自是狼狈不堪,却愈显得一双死死剜过来的凶狠碧瞳十分煊赫迫人,好一匹桀骜难驯的烈马!沈遇竹忻忻然不以为忤,一面把他那零碎衣衫除到腰际,一面笑道:“听上去,雒大人深感遗憾啊。看来就算是为了你着想,我也得尽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