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蛇记(23)
屏飞羽声音里满是莫名,面孔却木僵无表情:“没有啊,我……”一句话不能说完,喉头发麻,发声不得,眼皮渐渐重逾千斤,足下软绵绵地如处云端,一头栽进了沈遇竹怀里。
沈遇竹急忙施救,然而少年浑身发冷,只是昏迷不醒。雒易走上前来,翻过他的掌心,只见少年手心有着被碎石擦伤的细小伤口,已被毒素染成漆黑。
沈遇竹望了望蜷缩在暗处的那截蛇尾,心道:“应是飞羽手上早有伤口,无意间触碰了那蛇尾,毒素得以进入血液。只是,蛇毒一向只藏在獠牙之中,那怪物竟是浑身带毒,这般古怪厉害?”石
他掀开他的眼皮,见少年的瞳人尚未涣散,想来还有一线生机。微一沉吟,将少年背在身后,又撕开外袍,将他的手脚紧紧与自己绑缚在一处。
雒易冷眼望着,道:“前方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龙潭虎穴,你难道还要背着这个累赘上路不成?”
沈遇竹心内恼忿,转脸望着他:“雒易,假若中毒昏迷的人是你,我也会做同样的事。”
雒易冷冷道:“多谢!我不敢存此奢望。再者说,我也不会放任自己落入这般境地。”他转身便要往门内走,却被沈遇竹一把攥住了手腕。愕然转过脸去,见沈遇竹淡淡道:“走进去之前,不说些什么吗?”
“说什么?”雒易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难不成,还要和里头打声招呼:‘初临贵府,不请自来,幸勿见怪’么?”
沈遇竹凝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问道:“那个……就是委蛇吗?”
雒易心内一跳,不动声色反问道:“委蛇?你指哪个?”
“所有。这双首同身的伏羲女娲,那一闪而逝的青面蛇尾,还有,”他附在他耳边,低道:“你身上……那只怪玩意儿。”
雒易后退一步,拉开二人距离,反笑道:“你说呢?这些怪力乱神的门道,你不比我在行?”
见他还在这般装聋作哑,沈遇竹忍不住紧紧蹙起双眉,恼道:“雒易,如果一个秘密值一镒黄金的话,你真是富可敌国了,是不是?我……我真看不透你在想些什么,这种关头——”
他无意间手下使力,把雒易的手腕捏得生痛。雒易也被激出气性,冷笑道:“沈遇竹,莫非我一向能看透你在想什么了?论机谋论心计,你不如我吗?如今我成了你手下败将,你反倒拿我没辙了?哼,不妨千般拷问、万般刑求,看看我会不会说!”
沈遇竹忍着怒气,半晌作声不得,良久才道:“不错,不错,这三年来,‘你以伪来,我以伪应’,你我之间,本就做尽了这虚与委蛇的事!哪怕在眼下这生死交关的当口,也……也……”
也绝无一丝一毫的信任可言。
他把他的手腕一甩,径自走进了门内。留下雒易站在原地,握着自己余痛未消的手腕,神色晦暗难明。
**既深且长,空旷的黑暗之中,只有两人空洞的跫音此起彼伏地回响。
雒易在后默默走着,抬眼望了望沈遇竹的背影,一扬手,把手中的物事朝他头顶掷了过去。
沈遇竹听得身后“呼”一声风响,回手一接,却是自己的弩机。
“拿着!”雒易面无表情,“我嫌沉。”
沈遇竹掂了掂弩机,开口道:“多谢你。”
雒易道:“本就是你的东西,谢什么?”
沈遇竹与他并肩而行,笑道:“谢谢你总算没有背后放冷箭,一箭射死了我。”说着,将一只匕首塞到了他手里。
雒易望了望他的侧脸,欲言又止一番,低道:“那羊皮卷……确实丢了,但上面载着此间通行的关窍,只在‘置之死地而后生’七个字而已。到底什么意思,你自己参详罢!”他顿了顿,又道:“至于我……我身上……”他似是不知如何措辞,一双剑眉越攒越紧,思忖道:“我真要在这种地方和他全盘托出不成?要是一桩桩追本溯源,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何况这些事在常人看来,件件都称得上匪夷所思之极,他又凭什么信我?”半晌思量不下,忿忿然撇了一句:“罢了,你爱信不信!”
便只这么两句藏头掖尾的自辩,雒易脸上却已是纡尊降贵、十分自贬身价的负气神色。沈遇竹忍笑道:“嗯,我信的。”他望着前路,轻声道:“其余的,等我们从这儿出去后,你再一件件和我说罢。”
“你凭什么确定,我一定会告诉你?”
他转过脸来,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睛,简直称得上是含情脉脉:
“我会千般拷问、万般刑求,总有办法,能教你乖乖地说出实话。我们……来日方长。”
“……”雒易翻了翻眼睛,刚想开口,眼角却瞥见一缕白影。二人往前看去,只见一张青白扁平的人脸,从前方地上悠悠升了起来。
那张悬空的惨白人脸像是酒醉一般悠悠摇晃,朝他们背过了脸去——头脸背后,赫然又是一张头脸!只是这张脸殷红如血,虬眉暴眼,口唇不动,却呼呼作响,正怒气蓬勃地瞪着他们。
雒易嗤了一声:“装神弄鬼。”径自迈上前去。沈遇竹的箭矢已经“嗖”地出匣,准准钉在了那张诡异人面正中。
人脸“啪”地坠落在地。两人上前一看,那是一尾足有两人长的巨蛇,头部中箭,在地上疯狂地痉挛扭动。雒易一刀斩下蛇头,那只三角形的蛇头犹自扑身跃起,作势欲啖。
沈遇竹蹲**去,细细观察这位怪蛇。它通体深紫,在头颈部渐转殷红,腹部雪白,颈部皮褶十分硕大,那怪异的人面,只不过是皮褶膨起时形成的花纹罢了。
沈遇竹剖出蛇胆,给屏飞羽喂下,看少年面上青气渐退,稍感宽心,暗忖道:“看来当初齐桓公遇见的‘委蛇’就是这玩意儿。这怪蛇的颈部肖似人面,好事之人便把它与人首蛇身的伏羲女娲附会到了一处,竟奉之为神灵,修建了这座地穴,好生供养了起来。”但他心中还有许多疑点难以解释,站起身来,却看到雒易望着地下死蛇,神情变幻不定,忽然开口道:
“我想起这儿是什么地方了。”
那年雒易奉晋侯之命前往齐国商谈联盟出兵、讨伐戎狄的事宜,偶然听闻了齐国发生的一起淫祀事件。
齐国经过桓公诸公子二十多年的自相残杀,国政日渐凋敝。三年前,昏聩**的齐侯公子商人公然夺取大夫邴歜的美艳妻子,被其弑于狩猎途中。齐人将在卫国避难的公子无亏迎回临淄,立为新任齐侯。公子无亏励精图治,特别在立贤才钟离春为夫人后,兴修水利,整顿吏治,激励工商,齐国局势焕然一新。但长期混乱造成的人心惶惶,无法一朝一夕轻易革除。特别是齐桓公死时曾有一个十分不祥的谶言,说齐桓公所生六子都将登临君位,配七鎏玉冕(成为侯爵)。而如今的齐侯只是桓公第五子,接下来岂非还有一任公子将要弑君夺位?民间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都暗自忧虑当前的清平国政只不过是暂时的水月镜花,很快又要再次陷入血雨腥风之中。惴惴不安的氛围催生了人心鬼域,不知何时在齐国民间兴起了一种古怪的祭祀。齐国的执政们花费了大量精力才得以摧毁部分淫祀。令人吃惊的是,主持祭祀的巫觋大部分都是前朝遗民,他们多在沼泽地穴之中举行仪式,过程十分邪恶残忍,而他们所敬拜的,据传是一位人面蛇身的神祗。
“所谓神祗,恐怕正是这种古怪的长虫。”雒易道,“传闻鹤鸣丘曾是前朝的祭坛。如今想来,此处,应是那种淫祀最早设立的祭祀之所。”
沈遇竹沉吟道:“若真如此,此地不仅不会有什么取人性命的机关,还应当会有供巫觋信众出入的通道才对。”
雒易道:“不错。那种祭坛的构造颇有章法,我知道怎么该出去了。”
第31章 祭坛遗址
雒易领着沈遇竹迅速奔过狭长**,来到一处三岔口,也不细思,便择定了其中一条道路,又是一阵七拐八绕。沈遇竹紧随其后,心中虽有疑窦万千,始终一声不吭。只是越往前走,脚下愈发潮湿泥泞,阴寒之气愈重,衣裳为水汽濡湿,紧紧贴在身上,可真是难受之极。
却听雒易轻声道:“到了。”岩壁一开,眼前豁然开阔。往前一看,脚下层层土梯,一直陀螺状延伸到一个广阔无垠的深坑。深坑里矗立着数十根粗大青铜圆柱,上方围成圈形坑底粼光闪闪,仿佛是一座深色的湖泊,定睛一看,那哪里是什么湖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无声蠕动着的,尽皆是之前所见的人面怪蛇!数以万计的长蛇在坑底迟缓地僵卧着,时不时有几只逡巡游动,皮颈“呼”地膨开,绽出一张惨白或青紫的阴冷面孔,仿佛在凝视着崖上的不速之客。
沈遇竹往下打了个手势,询问莫非需要亲身趟过这座“蛇湖”不成?
雒易单膝跪地,伸掌探了探地温,道:“好!此地甚是寒凉,那怪蛇大部分还在冬蛰之中。”
沈遇竹道:“这些蛇生活在暗处,目力固然退化得厉害,但对声响、气味应是异常敏感,我们……”
“不错,”雒易指了指上方的圆柱,“我们从上面走。”
两人解下衣带,束成长条,攀缘着爬上顶端。那青铜铸成的圆柱雕镂着栩栩如生的蟠蛇浮雕,并不难攀爬,但是圆柱顶上的弧形大梁仅有四尺来宽,站在黑黢黢的高处,目力所及不过五步;下临为万蛇涌动的百尺深渊,实在不可谓不惊心动魄。两人如履薄冰,踩着大梁缓步慢行。沈遇竹心内暗自庆幸:“倒多亏飞羽昏了过去,否则以少年人浮躁心性,真不知如何能亲涉险地而无虞?”一面想着,一面无意往下望了一眼,忽然“咦”了一声。
他居高临下,将这深坑的轮廓看了个仔细。那大坑呈倒三角,两角延伸开去,边角十分圆滑,形状竟与女子胞如出一辙。深坑中心是个平坦突出的高台,两侧灯台内点着数盏幽碧色的磷火,赫然照映出了正中一台青铜大鼎。
雒易听得身后足音顿歇,转过头去,却见沈遇竹俯身攀着梁沿,极目往下方望去。
他蹙眉道:“你怎么了?”
沈遇竹抬起头来,额角沁出细汗,神情十分骇然。雒易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不由怔忪不安,却听沈遇竹低声道:“我……须得下去一趟。”
雒易吓了一跳,恼道:“你疯啦?”
沈遇竹神思不属,脑中胡思乱想道:“这……形状,我是见过的!当年……当年我向师父询问自己的身世,他亲手在地上与我画了这么一个图形。我还以为那是女子胞的形状,心内暗笑师父未免狡猾,天底下谁人不是生于女子胞中?却没料到,地底下却有这么一处所在,和当年师父所画图形分毫不差!如今一想,他老人家教我堪舆之术,由我择定了留命馆作为容身之所,也正是他冥冥之中的指引……想来……那……那还是我与师父所见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