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蛇记(40)
姿硕夫人又道:“我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吓得浑身颤抖,哀求道:‘国君,求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儿!我已经尝过一次骨肉分离之痛,若青奴也有丝毫闪失,我是决计不能活了!’”
沈遇竹道:“青奴?”
姿硕夫人道:“我的一双孩儿虽然同胞而生,瞳人的颜色却有不同。留着身边的这个,他的眼睛是天底下最漂亮的青蓝色。”
沈遇竹怦然心动,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
世间色相有千百种,沈遇竹最钟爱青色。它可以形容无垠的天,可以形容恣肆的汪洋,可以形容风华正茂的鬓发,往往让他想起少年时独居深山,推窗望去那一片青翠欲滴的苍莽林野,想起夜半无人时相伴的荧荧灯影。
他望着自己手腕上青色的脉管,心道:“我们血脉里流淌的是相同的血……或许这便是我和他颉颃纠缠,终究不能割舍的原因。”
夫人道:“那国君说:‘看夫人舐犊情深,我断不会伤害小公子一根毫毛的。只是为确保夫人诚心诚意为我往齐国走一趟,须得留下小公子在我身边为质。’我万般无奈,只得屈从。这个小国距离临淄岂止千里之遥,但为了早日赎回青奴,我不敢有丝毫耽搁。然而路途艰险,又有狼子野心之徒骚扰不绝,待我到齐国搬来救兵之时,才发现那个小国竟已被蛮夷攻破,据说那些茹毛饮血的野人攻入宫殿,烧杀掳掠数十日方止,王室之内血流飘橹,国君被枭首示众,而我的青奴,竟也在这场劫难之中下落不明。”
沈遇竹的心被攥紧了,追问道:“后来他——?”
夫人哀痛道:“我心如死灰地回到齐宫,利用齐国太后的资源在天下搜寻他的踪迹。皇天不负有心人,多年后,我终于在晋国六卿之中发现了一个形貌熟悉的青年……沈公子,你也见过他了,是不是?”
沈遇竹心神恍惚,心道:“这么多年来,他其实……一直在找我。”
“或许因为流浪江湖吃了太多苦,青奴的性情大变,甚至不肯再认我这个母亲……”姿硕夫人泣诉道:“沈公子,若你再见他,能否替我劝一劝他?到底有什么嫌隙不能化解?我毕竟是他的母亲——我们是血缘相系的至亲啊!”
海浪轻晃,将姿硕夫人哀婉悲痛的轮廓印在帷幕之上。霎时之间,沈遇竹心内涌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他想立刻见到雒易。他想要见到那双浓重眼睫下悒郁难测的眸子,想要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他,像是抱着那个童年微贱、颠沛流离的孩童,像是抱着那个总是格格不入、踽踽独行的自己。他甚至有着一种奇怪的感觉,沈遇竹就是雒易,雒易就是沈遇竹。他们本是一体,偶然分离出母体,又被苛烈的命运生生拆散。他们历经了多少艰难险阻才找到彼此,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无意义的仇怨之上呢?沈遇竹忽然觉得,自己能宽宥雒易对他所为的一切伤害,他甚至有种天真的期待,假若自己与他坦诚相待,雒易一定愿意拚却前嫌,全心接纳他……
他心旌摇动,浮想联翩,一时不知身处何地。却听姿硕夫人轻声道:“沈公子,我是个命途多舛、无德无能的女人。一生最骄傲之事,是拥有你和青奴这样一对聪颖卓绝的孩儿……”
沈遇竹仿佛被蛰了一下,耳朵腾地红了:“您怎能笃定我就是——?”
夫人笑道:“你当我这么多年来打探搜寻,全是假的么?”
她柔声道:“你听说过青蚨吗?这种小虫在草叶上产卵,无论草叶飘零到何地,母青蚨总能辨认出幼子的气味。甚至有传说,将母子二虫的血涂在钱币之上,用出后钱币仍会飞回到同一处相会。曾经我以为这不过是无稽之谈,直到我看见了你……我才相信,这世上绝不会认错自己亲生骨肉的母亲——可惜玄微子为奸人所害,否则,一定可以还原当年的事实真相,验证我所言不虚。”
沈遇竹心潮翻涌,不知如何作答。夫人在帐后静候许久,轻声叹息道:“饶是如此,你仍然不肯回到我身边么?”
沈遇竹喃喃道:“回到您身边,就必须前往临淄,和无亏争夺齐王之位吗?”
他口吻松动,显然心防已然有所动摇。夫人喜出望外,面上却丝毫不露,反倒叹了口气,道:“你的顾虑不错。我的处境,并非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光鲜。所谓至尊至贵的太后,不过是仪式性的点缀罢了!权臣崔杼对我虎视眈眈,钟离春对我百般提防,我独自一人在深宫之中,膝下空虚,举步维艰,又有何颜面拖人下水、共赴危局呢?”
她自怨自艾道:“何况是对这个我未曾略尽养育之恩的孩子?他不恨我已是侥幸,我又怎敢存有奢望,他会愿意伸出援手,救我于水火之中呢?”
这一招以退为进十分见效,沈遇竹果然劝慰道:“夫人万不可这样想。就我来说,虽然不识生身父母,但我心中从未对他们有过怨恨之情。若是力所能及,我自然愿意为夫人分忧解劳……”
“当真么?”姿硕夫人几乎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颤声道:“好孩子,眼下就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既是桓公的嫡子,又拥有足以号令天下的九鼎,只需登高一呼……”
沈遇竹道:“可是九鼎之说并无其事,只是先师的玩笑而已。”
夫人如遭雷劈,失声惊道:“你——你说什么?”
沈遇竹原原本本据实以告。姿硕夫人为了让沈遇竹听命于自己,先以利诱,后以威慑,均未能令其有所动容,最后这一招追忆往昔以情动人,却彻底卸下了沈遇竹的关防。他不疑有他,将自己所知尽数吐露。他与夫人相隔重重帘幕,自然不知道姿硕夫人的脸色几番剧烈的变幻,重又恢复了那无可指摘的温柔笑靥,轻声叹道:“……如此说来,玄微子确实未曾将九鼎的下落交待于你啊。”
这一声叹息悱恻动人之极,让沈遇竹也禁不住微微失落起来,心道:“若我真正知晓九鼎的下落,是否能让她解颐一笑?”
他一贯抱持黄老杨朱之学,以“轻物贵己”为圭臬,斥功名利禄为腐鼠。但今番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深感于姿硕夫人这份殷殷期许,竟不知不觉滋生出了这番心思。他无意识地拨弄着果盘里的碧桃,沉吟道:“还有一种可能,便是我尚未参透师父留下的玄机。据说他临死之前除了提到了九鼎,还提到了‘蓝眼睛’……”
他听到帐幕后若有似无的一声轻笑。姿硕夫人柔声道:“孩子,辛苦你向我说了这么多。有关这个‘蓝眼睛’的故事,就由我帮你解惑罢。”
沈遇竹微微一怔,却听姿硕夫人柔声道:“故事要从夏禹说起……”
人所共知,禹是创世以来第一个王朝“夏”的创立者,九州咸所推崇的天子。“禹”与“蛇”近音,在古早的象形文字中,写作同一种蜿蜒盘绕的无足之虫。远古之时洪水泛滥,正是蛇类的昌盛期。大禹在治水的过程中常年与这种逐水而居的动物为伴,将其作为预知水旱的重要征兆,甚至在其启发下发明了勘察地势的“禹步”。夏禹出征治水十数年,因平定肆虐多时的水患而受到九州尊崇,被推举为天下共主。为表达对蛇的敬畏感激之情,夏禹将“蛇”作为护国祥瑞大肆崇拜,今日出土的前朝随葬的玉器上,处处可见由蛇形蜕变而来的虬龙图腾.
相传夏禹有两个儿子,长子名褒,幼子名启。启继承了君主之位,主管军政征战;褒则承担了巫觋之职,掌握祭祀卜祝。远古之时,民智未开,大到军政决策,小到家邻纠纷,都必须通过巫术与神灵沟通,获取指导与解答。启与褒彼此扶持,一方面通过垄断神权为王权提供合法性,一方面以王权的武装力量维持神权的不可侵犯性——神授命于君,君率民而事神,启与褒及其后裔将地上之权与天上之权牢牢攥紧在手中。自此,松散的部落联盟逐渐演化成拥有至高无上的意志的国家。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演,启和褒这对本该亲密无间的兄弟却出现了嫌隙和猜疑。启进一步拓展疆土,企图树立独一无二的权威,到最后甚至动兵意欲拆毁神社,剿杀褒的后裔。褒的后裔逃出京都,偏安一隅,苟延残喘存活下来。虽然势力被削弱殆尽,但仍然在暗中积蓄力量,试图颠覆政局,夺回权力。其后人仲虺——这个在雷雨大作之夜降生、身有赤蛇纹身的贤人——辅佐商汤颠覆了夏朝,褒氏由此一度站上了权力的巅峰。然而世代更替,商朝被周武所灭,褒氏又转入暗处韬光养晦。直至周厉王时期,国势动荡,一直蛰伏的褒氏势力抬头,再次煽动了国人暴动,将厉王赶出国都。但由于周朝诸侯力挽狂澜,周朝险险保住了社稷。
“然而,褒氏又怎会轻易言弃?废除厉王事败之后,褒人积极酝酿着下一次颠覆。今次改写历史的英雄是一位翠袖红裙的巾帼,她步步为营,策划了一场山河易主、天下知名的好戏。孩子,你已经猜到她是谁了吧?”
沈遇竹迟疑道:“您指的是……褒姒?”
姿硕夫人道:“不错。‘赫赫宗周,褒姒灭之’,以一人之力倾覆一朝,似她这般的手腕与胆识,放眼天下,又有几人?”
夫人语气中不加掩饰的敬仰之情,让沈遇竹颇感诧异,心道:“夫人所说的这段历史和正史虽大相径庭,却也有许多契合之处。然而这一切和师父所说的‘蓝眼睛’有何关联?”
夫人像是读到了他内心所想,继续道:“褒氏族人曾长期离群索居、不与外族来往,体质也因此渐渐发生了异变,最显著的特征便是瞳人常常生作碧色。虽然褒氏族人人杰辈出、绵延百年而不息,但我们复兴的霸业并非一帆风顺。最为棘手之处,便是有一股讨厌的势力处处与我们做对。这是一群食古不化的蠹虫,对褒氏一匡天下、革故鼎新的壮举百般阻挠。这些年来,这股势力为首的是个狡诈多智的糟老头子。他招徕了一群爱惹是生非的弟子,广纳各国生徒传授纵横术数,暗地里培植着自己的势力,密谋铲除潜伏在各国的我族势力……”
夫人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舱室霎时岑寂,只留女子的轮廓端凝地镂刻在帐幕上,像积蓄着骤雨的漆黑天幕。
沈遇竹忽然觉得一阵冷意,像是有只硕大的千足蜈蚣簌簌爬上了脊背。他勉强笑道:“这样的糟老头子,世间似乎找不到第二个……”
夫人笑道:“一点不错。这样惹人嫌的糟老头子,舍令师其谁?”
第49章
随着这句锋芒毕露的诘问,沈遇竹眼前忽地一片漆黑,似乎被浓雾所罩,好容易才凝聚成形,又紧接着一阵强烈的晕眩。他错愕地望了望紫烟袅袅的香炉,后知后觉地反问了一句:“……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