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蛇记(14)
他咬牙冷笑,“你不妨再想想,当年和富子有牵连,如今在我们手下又有危急存亡之虞的‘君子’,还会是谁?”
雒无恤凝神细思,忽然脸色“刷”地变白了:“您是说……这个‘君子’,指的是桓庄之族?”
雒易道:“不错!沈遇竹既然能看穿我对代国的图谋,一定也看穿了我对桓庄之族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杀心。富子此人颇有智计。当年我之所以提前通知富子逃亡,正是为了避免富子和其他公族对质,坏了我分而击之的大计。我本以为他流亡到了楚国,山遥水阔,绝无回归之日,却想不到沈遇竹能如此神通广大,将此人哄了过来!倘若沈遇竹对桓庄之族进行预警,又兼富子的佐证,我们围剿公族的计划将功亏一篑——或是更糟糕,公族狗急跳墙铤而走险,纠集府兵反咬我们一口,那时、那时——”
雒易长身立起,心内焦躁,负手来回走了几步,自语道:“哼,终日强颜装出一副优容安逸的模样……却在这左右不满十步的狭室之内,暗中谋划、夜夜思筹,尽是如何将我反将一军——他到底算到了哪一步?又会在何时动手?是明日深夜时分?是今日上朝之时?雒氏大部分的兵马尚在常山,至少也要两日才能全军赶回,他定会在今明两日动手,莫非我便只能坐以待毙?”
雒无恤越想越是胆战心惊,正欲开口,却听一声长报:“禀告君侯,前去捉拿书侩的人回来了!”
“如何?”雒易急忙问道。
侍从单膝跪地,惭愧道:“请君侯恕罪!想不到那个书侩是个武艺不凡的高手,竟在十数人的围追之下侥幸脱逃。不过,那人在打斗间匆忙遗落下一物,呈请君侯过目——”
那侍从展开双手,掌心托着一束一指大小的帛书。雒易展开来一看,上面用铁线篆字细细写着:“雒氏兵马,尽在常山,应乘机攻其无备。请君稍待于驿馆,我即与公族前去接引。君之复兴,我之雪耻,只在今日。”
雒易面若寒霜,紧紧攥着帛书,“沈遇竹,”他自言自语地冷笑道,“你想看我坐守穷城、束手待毙?焉知我不能搏一搏!——来人,整顿兵马,和我速去城外驿馆——我们要赶在富子与公族见面之前找到他,让他永远无法说话!”
日晷的光影已推移到了卯时,雒氏刚刚入厩、还未来得及卸下鞍具的战马又奔驰在了绛城的黄土大道上,腾起一阵阵惶促的埃尘。
越往城郊,蒙蒙的雾霭越重,饱蘸着雨汽的天幕层层叠叠裹着晨日,间或掠过一抹蓄满风雷的乌云,沉沉攘攘,仿佛要从四面八方倾覆碾压下来。雒易望着四周荒凉的密林,忽然心中一动,“吁”的一声勒住了马。
“此地……叫什么名字?”。
属下答道:“回禀君侯,此地曾经是前朝一处废弃的祭台,后来山野村夫管这儿叫‘鹤鸣丘’。”
雒易微微哂笑:“果然是不通世务的山野村夫,鹤可鸣于湖泊沼泽,可从没听过长鸣于丘陵……”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双眸蓦地睁大,猛地转向道旁断折的残碑。
他胸中突突直跳,按辔缓缓行到那一座被薜荔女藤缠绕的断碑之前,扬鞭一甩,揭开那些重重裹覆的藤蔓,露出了碑上三个阴刻篆文:
留命馆。
心念电转之间,雒易什么也明白过来了,明白了何为“留命”,明白了谁是“君子”——他五内如沸,疾勒缰绳,喝道:“快撤——”
话音未落,一只羽箭自远处激射而来,牢牢钉穿了绿耳的右眼!绿耳一声凄厉的长嘶,吃痛发狂,凌空高高跃起前蹄。雒易眼明手快,一拍马鞍,借力跃下马背。仓促之间抬头四顾,却看见那座早已荒废的祭祀高台上,密密麻麻冒出了全副武装的武士,居高临下,已然将他们包围在这密林之中。
满高台列阵俨然、蓄势待发的弓箭手之中,唯独一人已然收起长弓,扶在台沿,从从容容俯瞰战局。窄袖胡服,玄冠玉簪,身后负着弓,腰间系着珏,清逸勃发,简直像个春日无事来踏青嬉游的富家子。
周围的人仰马翻、惊呼错乱,雒易全然罔顾,便只紧紧盯住他。那是形容装束全然陌生的沈遇竹,却带着他再熟悉不过的、淡漠近乎无心的眼神。
——既无狂喜,也无怨怒。
漫天箭矢齐发纷乱如雨,台下兵慌马乱哀嚎盈空。沈遇竹视若无睹,只抱起手臂,轻描淡写地叹息了一句:
“可怜的绿耳。”
第20章 番外一 荡夜春霖
“这是申毒国进献的红丸。”雒易忽然说。
那是在过去三年某个无事生非的春夜。绛城恹恹地浸透在连日缠缠绵绵的细雨里,外面是一片云雾缭绕的湿气。而遍燃着蟠螭连枝灯的室内却是干燥而温暖的,仿佛浮荡在茫茫江面上的一叶舟。
舟中仅有他和雒易。
沈遇竹像是才回过神来似的,转眼看向手中被递给的红木药盒。细软丝帛之上,殷红若血的药丸散发着**的香气。
书案对面的雒易抬起眼来,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佻达,倒不如说是一种幸灾乐祸的戏谑:“据说只要半颗,就可以叫一百个心如磐石的贞洁烈女身不由己地浪词求欢。以此辅****,更是让人朝思暮想,欲罢不能——”
沈遇竹拈起一颗丢进了嘴里:“还挺甜的,就是有点黏牙。”
“……”雒易面色一僵,冷笑道:“这东西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何必如此猴急?”
沈遇竹忍俊不禁:“想不到雒大人一向心思缜密,倒也会被番邦郎中糊弄了去。”
“哦?愿闻高论。”
“**这东西,向来是因人而异、众口难调,若说有一种药能叫一百个人都欲火焚身,那十成十是假话。这味药里混了麝香、川椒、淫羊霍、肉苁蓉,均是寻常兴阳益精之物,其中多了一味蛇床子,也不过是令人神思困倦、手足酸软罢了。”沈遇竹带了挑衅般的从容,哂笑道:“雒大人年轻貌美,自是有本事叫沈某魂销骨立,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雒易只当这只砧上之鱼垂死挣扎,并不动怒,反倒放下手中卷宗,饶有兴致地微笑道:“依足下高见,这天底下的这种药,统统是骗人的把戏了?”
“那也不尽然。这世间有一味药,最是能叫人神魂颠倒、身不由己,生者可以令之死,死者可以令之生,可令冬雷震、夏雨雪,可令江川涸竭、天地聚合,何况尽区区枕席之欢?”
沈遇竹前倾身体,冷冷直视着眼前这一双冰彻蓝瞳的主人。
“——可惜,那种东西,注定与你我无缘。”
雒易不动声色地望进那双漆黑的眼睛。这个言语斯文、笑容温雅的青年,骨子里却总是透着一股淡漠疏离。他素知他秉性如此。只让他觉得可笑的是,沈遇竹不知道,雒易从未想要拥有“那种东西”。
他想要的是,眼前这个人永远不能拥有那种东西。
他想要见到的是他伶仃孤苦,备受轻贱;想见到他走投无路,错乱颠狂;想看他饮冰啮雪,拿出全副心思与他周旋,终究挫败后,跪在他脚下哭喊着求他高抬贵手——
“那有何难。”沈遇竹阖上书,抬起脸来对他笑了笑,“你要我求饶,我便求饶;你要嫖我,我便躺平了让你嫖——对了,谢谢你送的《千金要方》,我看完了,能换一本吗?”
雒易坐在案前看书,疲倦地揉捏着鼻根,不胜其烦地叱道:“我便是看不惯你这死气活样的——”鼻腔骤的一酸,雒易搪不住,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恼道:“谁给你扑的香粉?”
雒易最是好静,阅公文时从不愿叫书僮陪侍,但不知为何,却很享受沈遇竹陪在案前读书的氛围,远胜过他们之间别别扭扭的“****”。偶尔夜深心血来潮,也常差人去把沈遇竹叫过来陪读。管事的不明就里,只以为君侯又打算叫沈遇竹侍寝,把睡眼惺忪的沈遇竹拽起来好一阵清洗梳理,到了将近破晓,沈遇竹才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地坐到了雒易面前。
沈遇竹打了个呵欠,“新来的管事。我说你不喜如此,可是没人听我的。”
雒易唤人进来,吩咐去把管事的鼻子割了。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二个。雒府中的人都知道给那个马倌沐浴是极度危险的活役。不出三次,负责这件事的人,不是被挖眼,就是被剁手,甚至被活活杖毙。奴隶贱如牛马,主人随口一句定生死,本就是很稀松平常的。
沈遇竹冷眼旁观,等着雒易什么时候厌腻了自己的敷衍,也痛痛快快赐他一死。但他愈是把生死置之度外,雒易愈是不肯叫他如愿。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人,一者行到山穷水尽,也要挣出一条生路,一者却最爱舒展本性于天地之间,自甘于随波逐流。他们固守着以己度人,彼此猜疑,既无法明了对方,也无法明了自己的心。
但这不妨碍他们在不胜繁剧的长夜里,共享这一点春日迟迟的闲裕。直到沉醉的春风竟也醺得雒易不能免俗地萦肠百转起来,便一手支着头,百无聊赖地望着对面之人漆黑的鬓角:
“沈遇竹,”他诚心正意地发问,“忍耻含垢,假装出一副无怨无恨的样子,不辛苦吗?”
沈遇竹只是垂目看着书,似有若无地轻笑了一声。
所谓面首,面取自容美,首取自发美。容貌自是天成,但若非精足血健,心宽体胖,绝不会有这么一袭青黝黝的好头发。羞辱,苦役,加诸于身,竟被他像是抖落尘埃一般轻易拂过了。雒易从未想过有这样一种对待苦难的麻木不仁的态度,这让他加倍地不满和怨愤——加害者比受害者更拘泥和执着。这看似荒诞,却是最常有的事。
仇恨毫无助益。沈遇竹对自己说。对他这种人来说,承认恨一个人比承认爱一个人还让他难堪。愤怒只不过是对自己无能的恐惧,仇恨只不过是对优势者隐秘的嫉妒。他怎能承认自己拥有这种不体面的特质呢?
他需要的是耐心地蛰伏,冷静地计算,以及猝不及防出手,便可一招制胜的时机。
雒易不知道的是,在每个仿佛无有尽头的漫漫长夜里,沈遇竹独自一人枕着双手,仰面躺在马厩酸臭潮湿的柴薪之上,忍受着肢体的疲惫和伤痹,凝视着椽梁上不折不挠吐丝结网的蜘蛛,靠微薄的希望残喘振作着……阖上双目,去想象着岭间白云,陌上芳草,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情掌故,种种可惊可愕可怜可爱之状*……那些他眷恋不已的酣畅淋漓的自由……
尽管他不愿承认,但这些慰藉心灵的美妙愿景,总难免有一部分与雒易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