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蛇记(66)
“你放心。”雒易的语气从容不迫,仍是当初独力擎起战局时一般镇定自若,道:“我应付得了。”
“我知道你应付得了。可是在那个位置……那个至高无上的权势的巅峰,所有的卑鄙、贪婪、残酷,都会被百倍千倍地激发出来。人非圣贤,才智总有穷尽之时,若是——若是也遭遇越王勾践那般的命运,难道……难道你也能忍受吗?”。
雒易冷静地回答道:“我能够忍受。我还知道,你也能。”
沈遇竹一怔。不错,他们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彼此的性情。一者矢志不渝一往无前,一者超脱淡泊无欲则刚——恐怕这世上当真是没有什么挫折苦难不能忍受。
然而沈遇竹顿了顿,低声道:“……不错。雒易,我能够忍受那样的屈辱。可是,我决无法忍受让你遭遇那样的屈辱。”
雒易一震。垂下眼眸,看到沈遇竹慢慢伏在几案上,扬起脸来,对他慢慢笑道:“这可怎么办,雒易……我越陷越深了。”
雒易禁不住一颤。沈遇竹的声音像是浸在砂蜜里的青杏,甜而稠腻地慢慢沁入他心间,细细一品,却全是不合时宜的涩然滋味。沈遇竹牵着他的手,下颌枕在他的掌纹上,轻轻道:“朝堂疆场之上,总是数不尽的刀光剑影,阴谋叛乱,笑里藏刀……雒易,我不愿你再受伤了。我总想着能够回避这些无谓的纷争,这样……我便可以照顾你一生一世。你……当真不肯成全我的心愿吗?”
这个角度看过去,愈显出他饱满光洁的额头,黑而沉重的眼睛,驯顺哀伤地望着自己。这纯粹是一个孩子的脸。让他想起十三岁时牵着衣摆依依不舍地仰面望向母亲的自己。因为怕她为难,连渴望都藏得小心翼翼。
……那个时候,他分明知道她的答案是什么,又为什么……还要问她呢。
雒易咬紧牙根,猝然抽回手去。他侧过脸不再看他,勉力冷着声线,道:“沈遇竹,若要你同我一道走我的路,难道你肯成全我吗?”
沈遇竹惘然地垂下眼睛,望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怔怔不语。半晌轻声笑道:“你说得对。为了一己之私强人所难,我何尝不是个固执又自私的人?”
雒易心内酸懑,听他轻声叹息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和我道既不同,看来也只好成全彼此的天性,不要互相为难才是。”
雒易一蹙眉头,紧紧攥住他的手,凶横道:“你想得美!没我首肯,上天入地,你哪儿也去不了!”
沈遇竹啧然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这样不好罢?”
雒易冷哼一声:“因为我是个刻薄寡恩、多疑善忌的虎狼之徒。”
沈遇竹忍俊不禁,轻声笑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又怎会在蛇窟之内、王舟之上舍弃性命来救我呢?哎呀,雒易,说到此节,我有一事不明——当初的你难道没想过,倘若为了救我而不幸罹难,你那些宏图霸业岂不都成泡影了吗?”
雒易冷冷道:“人无完人,即便是我,也有头脑不清的时候。如果给我重来的机会,我一定拔腿就跑。”
沈遇竹被这话气乐了,道:“何必这样不留情面?你就不怕我一气之下,一走了之么?”
雒易毫不容情道:“你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你才不会走!想走的话你早就走了!”
“咦,为什么?”沈遇竹半真半假地讽刺道,“就因为你总是对我凶巴巴的不假辞色,还是因为你在床上伺候得很卖力?”
“……”雒易被噎得一顿,心平气和又冷若冰霜地应道:“如果你乐意,我会对你更凶,在床上伺候得更卖力。”
沈遇竹啼笑皆非,半是无奈、半是宠溺的说:“雒易,你对外人言行有度、巴结得那般周到,为什么独独对我,却是这样刻薄露骨,不留一点余地呢?”
雒易道:“你自找的。”
沈遇竹想了想,笑道:“也对。我就是中意你这一点。”
雒易阴鸷地说:“向来如此。你付出的越多、退让得越多,你越是难以割舍——人性就是这点下贱!”
沈遇竹温柔地看着他:“不,雒易,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在付出。服侍你也好、供你驱驰也好、被你利用也好,我做这些并不是为了讨好你,而是这一切教我真心觉得快活。”
他说着,抬眼望向他,只见雒易碧蓝色的眼眸阴郁地瞪着自己,淡色的薄唇倔强地紧抿着,轮廓鲜明的面庞上有一种又凶狠又脆弱的神情。他真奇怪,为什么除自己之外,竟无人看得到这般美色——他又忍不住庆幸,唯自己能够独享这般美色。他不由又是一阵心旌摇曳,骤然伸出双臂紧紧拥抱住他,倒把雒易吓了一跳。只听沈遇竹在耳畔笑吟吟道:“虽然你又凶狠、又多疑、又暴戾、又自私,常常教我火冒三丈、长吁短叹、暗自垂泪——可是我就是喜欢你,就是乐意和你在一处,就是乐意为你做一切——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而是因为你是雒易!”
他的脸庞深深埋入他颈项间,笑着絮絮说个不住,说得自己的双颊发烫,耳尖也红透了。雒易只觉他面颈烫逾火炙,呼吸急促溽热,胸膛内心跳如擂鼓,不由也被感染得心潮起伏,好一阵头晕目眩,咬牙道:“你、你——”
他深吸一口气,毫无力度地推了他一把,恨声道:“你既然不肯老老实实留在我身边,就不要来撩拨我!——滚开!”
沈遇竹在他颈间蹭了蹭鼻尖,笑道:“这却不劳你费心。哪天我觉得不快活了,我自然会走,谁也拦不住我——你且看着罢!”
雒易只觉气冲胸膈,眼前一阵金星直冒,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沈遇竹舒然站起身来,悠闲道:“那么,我继续给将军干活儿去了——”
他俯身吻了吻雒易的额头,笑道:“祝夜梦清吉。”
雒易暴躁地怒吼一声,一把攥住他的袖摆,把人拽入怀中,狠狠吻了上去。
第80章 母子同心
委蛇记 · 周不耽
字数:2316
更新时间:2019-02-24 00:44:38
千里之外的临淄,熏香萦绕、温暖如春的王宫椒房内,姿硕夫人正屏息凝神侧耳细听手下的密报。她染得黛青的长眉紧紧蹙起,面纱后一双苍蓝色美眸不住闪烁着,像是一对警惕的翠鸟。听罢,迟疑道:“难道经过先映的论断之后,他对沈遇竹的信任竟然丝毫无撼么?”
“夫人请勿灰心!”姿硕夫人的心腹见她那焦灼的神色,好言劝解道:“怀疑的种子一旦投下,生根壮大自是必然之势。当下沈遇竹尚有利用价值,以雒易的城府心性,即便有所怀疑,也不会在此关头贸然下手,只要假以时日……”
“时日!时日!”姿硕夫人不胜焦躁地叱责道,“我现在最缺的就是时日!钟离春的敕令又能拦得他几时?你当我不知么?在临淄城市坊街巷之中,沸沸扬扬到处都在称颂他退敌救国的天大功绩,甚至议论起桓公当年遗腹子的旧事!就连朝中文武也有人被打通关节,频频来我这儿明里暗里探问雒易的身世——”
先前五国攻齐,兵荒马乱,王族们迫于攻势仓皇逃难,偏安一隅苟且度日,姿硕夫人竟未留意雒易暗中安插了人手渐渐渗进了国朝之中,四处奔走造势。举荐雒易出任将军,本意是借外敌围攻的战火与钟离春猜忌的东风,将这个两个心腹之患一同烧成一把灰烬。却想不到雒易非但没有被烧死,反倒趁势浴火涅槃、扶摇而上,摇身一变成了齐国众望所归首屈一指的人物,倒逼得她处处掣肘、无比被动。
姿硕夫人不愿再往下细想,迅速下令道:“你立刻加派人手去迎鲁国!只要他们能抢在雒易回归之前到达临淄,我们就还有一线生机……”
话音未落,就有宫人神色仓皇、小步奔进了殿内,不及通报,跪在地上磕头道:“夫人,将——”
姿硕夫人正值懊恼关头,被这一扰愈发怒不可遏,黛青的眉、朱红的唇,火星四射地迸在了一处,厉声斥道:“不识规矩的混账东西——”
话到半截就嘎然止住,壅塞堵在了喉间。姿硕夫人不自觉微微瞪大了眼,愕然瞪视着殿门前夷然迈入的高大身影,唇齿颤颤,还不及反应过来。
眼前的男子身后跟着数个神情彪悍的随扈,含笑自若走到了她跟前,道:“母亲,别来无恙?”——那无论心境如何永远无可指摘的笑容和礼仪,那与她如出一辙的碧蓝眸子——不是本该在前线羁旅难返的雒易,又是谁?
原来,为避免别有用心之人暗中迫害,雒易一面留待前线休整军队,装模作样预备出使燕国的事宜,一面暗中兵分多路,点精锐、抄小路,星夜疾行,直奔首都临淄。不出五日,便率先来到了姿硕夫人所暂住的别馆拜访。
姿硕夫人见到雒易神色自若、行动如常,更觉一阵惶恐心惊,勉强笑道:“好孩子,你……你大好了呀!”
雒易微微一笑,在她身前施施然坐下,悠然笑道:“是啊,若不是母亲延请名医为我施诊开方,我这痼疾又如何能痊愈呢?”
姿硕夫人脸色微微一变,讪讪笑道:“这话实在言重……”
雒易冷冷道:“哪里言重?母亲分明重金力邀先映来瞧我的旧疾,却故意让先映装作是偶然无心之举,为善不欲居功,真让孩儿感激涕零,铭感五内呐!”
姿硕夫人秀目微瞠,错愕茫然兼有之,下意识道:“先映确实不是我派人送到你身边……”话一出口,却自觉空口无凭,不能取信于人,反倒落实了自己对雒易的旧疾不闻不问、死生由之的冷漠态度,索性闭口不言。她被不期而至的雒易惊得方寸大乱,稍一停顿,便迅速镇定下来。她心内断定雒易便装来访,定有所图,又换上平素温柔舒缓的容色,款款笑道:“好孩子,你我母子同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在前线浴血奋战,我在后方日夜为你祈福,血浓于水,本就情出天性自然,谈得上什么‘为善’?”
雒易见她神色自然、大言炎炎,心内不由一阵发恶,唇边勾起讥讽的笑意,点头道:“好个‘血浓于水’,好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母亲有如此见识,孩儿实在心怀畅快,正好,孩儿此次回归临淄,特为母亲准备了一份薄礼,想来定能教母亲慈颜大悦——”
正说着,身后静默无声陪侯着的随扈侍卫手捧一只楠木锦盒走上前来,递放在了几案之上。雒易恭恭敬敬双手捧到姿硕夫人膝前,含笑道:“请母亲笑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