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蛇记(77)
这一日正是元宵盛典。百越南蛮荒远之地,本就没有宵禁的限制,适逢佳节,街市坊肆更是热闹非凡。
天上星月溶溶,人间花灯灿灿。趁着狂欢,百姓纷纷上街游乐,人戴兽面,男为女服,奇装艳服携手同游。长街两侧火树银花,张灯结彩,皮影、灯戏、酒垆、博彩、杂歌、卖药、卜卦,各式倡优杂技,行商坐贾,歌舞百戏,鸣鼓聒天,燎炬照地。更有万盏明灯组成龙衔宝珠的式样,由十多个精壮俊美的少年舞动着,从长街逶迤而过*,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
摩肩擦踵的人潮中,一个高大矫健的男子提着满满当当的蔬果食物和许多安置家宅的日常什物,侧身避让过游灯的队伍,一面对同伴抱怨道:“说好了晚上吃平菇炖排骨,我买的平菇,你的排骨呢?”
身侧同样身量修长的同伴,脸色有些重病初愈的苍白,扬了扬手内一只小冬瓜,无辜地应声道:“我说的是平菇炖冬瓜,哪儿来的排骨?”
雒易咬牙道:“冬瓜?又是冬瓜?!”一面说着,却迅速接过了他手内物什,不肯让他提一点重物。
沈遇竹徐徐道:“你的伤不是还没好全嘛,平菇舒筋活络,冬瓜消炎又败火……”
雒易眯起眼睛:“败火?你说谁上火?”
“……”沈遇竹小声道:“你现在就有点上火……”
雒易冷哼一声。沈遇竹好言好语地解释道:“你的腿伤拖延了太久啦,得食药兼补,静下心来慢慢调养,才能标本兼治。嘱咐你做的每日复健做了吗?屈膝抬腿二百次?”
雒易懒洋洋应道:“今日练了三百次。”
“配沙袋快走五千步?”
“走了一万步。”
“撮肛一百下?”
“……”
“到底做了没有呐?”
“……沈遇竹,你是在戏弄我?”
沈遇竹忍着笑,一脸正气凛然:“我可没戏弄你!原先你整日坐在轮椅上,就算体质再好,天长日久也会血流不畅,严重的甚至会引发痔疮、便血、肛瘘……”
雒易不忍卒听,焦躁地打断道:“停停停——!我做行了罢!”
沈遇竹慢悠悠道:“现在就可以做。再不听话,明天还吃冬瓜。”
雒易瞪着沈遇竹眼中得逞般的笑意,恼恨地赌咒道:“等我的腿脚彻底好了,第一件事就是*翻你!”
沈遇竹笑起来,眨着眼道:“那你可要加把劲……”
趁着人潮拥挤,他凑近他脸侧,往他耳内轻轻吹了一口气,低声道:“……我都快等不及了。”
那气息撩拨得雒易瞬间血脉偾张,若非四周人潮如织,真耐不住当场就将他操办了。却见沈遇竹突然停下步子,注目着街旁五颜六色的灯谜,伸手拈起了其中一页。
雒易也停住了脚步,在他身侧慢慢念出纸上谜面:
“‘仲能,打《诗》中一句。’——‘仲能’是什么?”
沈遇竹转脸对他笑道:“这是南地民俗传说中一种精怪。说是老鼠过了一百岁之后,浑身毛发会尽数变成白色,善于占卜的人借助它能预知一年的吉凶变化**……”
雒易听着,心中已有了答案。微微一笑,伸手撕下那页灯谜,对沈遇竹道:“那我当仁不让了?”
沈遇竹笑道:“请。”
他看着雒易从一旁的桌案上拾起笔来,俯身在红纸谜面旁写下“与子偕老***”四字。其时长街金碧交辉,灯火妖娆,俱是尘世斑斓烟火,落在沈遇竹眼中,却不及他眸中一点碧色。他默默凝视着他雪白脸颊边散落的一绺黑发,眼神温柔而近乎痛楚,像是在爱惜掌中一捧将融的新雪。
雒易搁笔抬起眼,正瞥见沈遇竹垂下眼睫,眼中似有哀伤一闪而过。他顿了顿,望着他的脸,道:“怎么了?”
沈遇竹顿了顿,微笑道:“我常常觉得这些写诗之人无聊得很,想想看,运命无常,‘死生契阔’,哪一件是由我们说了算?所谓‘与子偕老’,也不过是起誓之人的一厢情愿而已。”
雒易凝目望着他。周遭欢声笑语,笙歌鼎沸,沈遇竹神色一如既往的温柔,不知为何,眼底却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哀惋之色。雒易仍旧不能尽数看透眼前之人,可是,他已不再为此耿耿难安了。他道:“沈遇竹,你这不是庸人自扰吗?——既是心甘情愿,又何必在乎是不是一厢情愿呢?”
沈遇竹微微一怔,掌内一暖,是雒易已然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假若‘与子偕老’太缥缈、太奢侈,那么,今夜‘执子之手’,便是我生之幸。
雒易注目着沈遇竹终于展颜而笑,这才道:“走罢!开奖去。”
他牵着沈遇竹,将写了答案的灯谜放在举办者案前。举办者核对过编号与答案,笑容满面,热情洋溢地道:“恭喜!答对了!——这是您的奖品,请笑纳!”
说着,举办者俯下/身去,从桌案下抱出了一个系着红缎带的圆滚滚的冬瓜。
雒易的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沈遇竹忍不住“扑哧”一声,扶着他的肩膀放声大笑起来。
*取材自《金瓶梅》《东京梦华录》等关于元宵花灯的描述。
**晋朝的葛洪在《抱朴子·对俗》记载:“鼠寿三百岁,满百岁则色白,善凭人而卜,名曰仲能,如一年中吉凶及千里外事。”《事物异名录·兽畜·鼠》引晋朝干宝所著《搜神记》:“百岁鼠色白,善凭人而卜,名曰仲能,能知一年中吉凶。”
***“老”者发白,而鼠在十二时辰中对应“子”时,因此以白鼠的意象对应“与子偕老”一句。此谜语是作者的穿凿附会,请勿深究……
第90章 完结 诛心之论
窗外还蒙蒙亮,已有不知名的鸟儿跃上枝头风情万种地啼啭好音。
便在这鸟鸣声中,雒易睁开眼来。他静静凝望着身畔沈遇竹安然而眠的脸,为他掖好被角,无声起身下榻。
庭院之中,等候多时的手下如一片黑影,悄无声息地投注在他足前,呈上了从中原传来的密信。
南蛮之地音书阻隔,时至今日,钟离春的死讯才遥遥传来。除此之外,晋国国君诡诸也已驾崩。晋国公卿们伺机而动,暗潮汹涌,正是大有可为之时。
雒无恤在心中殷殷切切劝雒易重回绛都,趁此时机大展拳脚,为雒氏在诸国之中再辟出一方天地。无恤坦言,他早已在父辈的只言片语当中知晓雒易的身世,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雒易的信任和倚赖。谋齐之事虽然失败,但另辟战场卷土重来,未为不可。
“何况,关于齐桓公死前的谶言,另有一种解法……”
在信中,无恤甚至提到了在民间流传的另一种谶纬解读——当年桓公的预言说他的子嗣将佩七鎏玉冕,成为侯爵——
“须知当今侯爵,并不只在齐一国。”
雒易眸色深沉,沉思不语。其实,不论是无恤所描绘畅想的辉煌前景,抑或是这个一手教导而出的后辈在字里行间所展露的惓惓忠爱,并非一点没有打动他的心弦。
然而他转目注视着门楣上的神龛。他和沈遇竹移居到这个小镇安置家宅,也入乡随俗置上了神龛。不止一次,他看到沈遇竹逢初一十五,毕恭毕敬地在神龛前敬拜上香,还拉着雒易一同虔心许愿。
雒易只觉得荒唐可笑,甩开手,道:“我可没有什么愿望,非要借助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才能实现!”
沈遇竹执意道:“当真没有吗?许一个愿又何妨呢?”
雒易拗他不过,随意将香往神龛前一插,信口道:“那就祝愿钟离春早日暴毙罢。”
沈遇竹的眼眸微微发亮,对他笑道:“我有预感,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雒易挑了挑眉,取笑道:“沈遇竹,你大病一场,志气全消,也开始搞起神神鬼鬼这一套了?”
沈遇竹笑道:“我一向如此。神鬼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难道你这么多年来,竟没有一次求神应验的时候?”
……不错,当真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那一日他们两人失陷在冰天雪地之中,前路苍茫,眼前之人命悬一线。那时,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意识到人力的卑弱渺小,终于在那一刹那,丢掉自己固守多年的叛逆桀骜,祈祷若沈遇竹能平安无事……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哪怕从此抛弃宏图壮志,随他归隐江湖。
这一次求祈,用尽他毕生虔诚,岂有不应验之理。
或许冥冥中真有定数。譬如信口一言却果然成真的钟离春的离奇死亡。雒易自忖不是会为谶纬誓言所束缚的人,可是一旦想到,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而导致与沈遇竹天人永隔的结局,周身又不禁重温起那一日冰寒彻骨的颤栗……
他凝望着容色温润的神像许久许久。枝头的鸟儿空啭娇啼,唤不来爱侣,终于一振翅冲入了高空。他开口了:
“告诉无恤,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不必再依赖我的教导。至于其余种种……待我们养好了伤,再从长计议罢。”
晨起天光明媚,是个洗沐刷马的好日子。
沈遇竹醒来时,雒易已去遛马顺便行走复健了。沈遇竹瞅了瞅庖室里两头冬瓜,略发善心地盘算着还是给雒易再买点荤菜,便慢吞吞逛到了集市。
他自大病初愈,便在这远离中原的南方安居。空闲之余辟了一间医庐,转贩药草,聊作生计,实则万事不萦心,一心一意与雒易修身养性,调养将息。
南地多河,水产最是丰富。熙熙攘攘的早市里,一个晒得黎黑的老大爷扯着嗓子吆喝叫卖:“新鲜的河鲫鱼!病人吃了治病,产妇吃了下奶!滋补又美味,快来买啰!”
沈遇竹在鱼摊前驻足询价:“大爷,鱼多少钱一斤?”
“五十铢一斤!小伙子来两条?”
他略略吃了一惊,道:“啊,这么贵?那算了谢谢您。”
转身正欲走,又被鱼贩大爷一把拽住:“诶诶诶,你这小伙子咋这么实诚呢?你就不问问我二十铢一斤卖不卖?”
沈遇竹一脸天真地问道:“哦,那请问您二十铢一斤卖不卖?”
老大爷热情洋溢地应道:“卖卖卖!小伙子你要来几条?”
沈遇竹提着鱼又转了两圈,带了两手满满当当的蔬果鱼肉往回走。步过青石桥,回到隐居的草庐,将鱼剖洗干净放入锅里慢炖。又在庭院中晒着的簸箩中挑拣一把皂角煮开,在院中清洗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