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蛇记(18)
沈遇竹啼笑皆非,摇头笑叹道:“我只不过想去绛都有名的酒楼叫一桌好酒菜,等端木回来好好庆祝一番,那料得到你们如此迂腐?”
那首领的脸色缓和下来,道:“原来如此!这自不消说,由小的们去跑腿就好,哪里要劳动沈先生的大驾?”说罢便吆喝着让人快马去办。
沈遇竹微微一笑,道了谢回到房内,负手踱步,心内盘算道:“这纯粹是软禁的架势了!到底发生了何事?是雒氏余兵找到了此处么?不对,他们若要营救雒易、对我反攻倒算,直接强军压阵便是,何必如此迂回?最可怪者,端木一面派人看住我,又一面暗示我脱身逃去,他到底是何用意?”
他思前想后,未明原委,端木墉以及置买酒菜的兵卒们已然归来。沈遇竹只得将思虑丢在一旁,迎合着端木墉宴饮闲聊。这三年来,他已养成一副忧怒不形于色的脾气,在酒席上似是心无芥蒂,极亲近地拉着端木墉的手,翻来覆去地倾诉自己一朝雪耻之快意,说得酣畅之处提起酒盅便喝。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已灌得自己烂醉如泥,言语颠三倒四,直往案几下扑倒,一面还哗嚷着要让雒易上来磕头敬酒。
端木墉原准备了一肚子话要与沈遇竹周旋,见此情形只得作罢,叫人架着醉步踉跄的沈遇竹回房歇息,又暗中在房外派了人手盯着。房门外看人的武卒只觉得这位“沈先生”酒德极坏,隔三差五便吵闹着要人端茶送水,抹汗擦脸,把一众武夫支使得四脚朝天,敢怒不敢言。刚开始他们还十分警惕,两三人一同进房去照料看顾。到后来见他烂醉得实在无状,也拖沓惫懒起来,里头扯着嗓子吆喝了七八遍,才有一个年纪较轻的推诿不过,万分不情愿地都走了进去,在里头折腾了老半天,才骂骂咧咧的走出来。
值夜的士卒们正站在廊下说笑,只见那人低头拭着衣襟往外走,口内咒骂道:“好不晓事的蠢货,吐了老子一身!”
待人走到面前,还未细看,便已感觉一股夹裹着酒气秽物的酸臭扑面袭来。众人纷纷闪身避开,掩鼻嫌恶道:“得了得了,你自去洗洗干净罢!”有人往窗内一望,见榻上一人齁齁然睡得死驴一般,心内更无半分起疑,回过头继续谈天说地。
那武卒连声应着,从树荫下快步走了。转到庭院燎火处,隐隐约约朝映出面容来,却赫然是此刻正该醉倒在榻的沈遇竹。
原来他假装醉酒,趁看守懈怠之时药倒一个武卒,交换过衣裳,配上臂弩,这才混出房来。到馆前一看,武卒们巡防甚是严密,若想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是绝无可能。只得回转馆内,思忖半晌,迈步去寻端木墉的住处。
他心道端木墉定然知晓这一切前因后果,但顾忌某种势力无法与他传递讯息。此刻私下会见,说不定可以让他吐露一二。一路上巡逻的兵卒不少,所幸留命馆的布局设置,是沈遇竹依照玄微子留下的半本残书中所记载的奇门遁甲之术创制的,运用得宜,有柳暗花明的障眼奇效。那群武夫举着火把堂而皇之地走来走去,有时与沈遇竹只一草一木相隔,竟不能立刻发现他的存在。
待走到端木墉门前,沈遇竹正待扣门,却终究留了个心,转步伏到窗前,往房内望去,心内忍不住自嘲道:“这可是我自己的居所!谁承想,有一日我也会做贼一般偷窥起别人来?”
但见房内烛火通明,端木墉怔怔坐在案前,对着一封书函出神,良久喟叹一声,蹙额沉思,似有一件十分郁结为难的心事。
沈遇竹注目半晌,正待叩窗唤他,却听一阵突兀急促的敲门声。端木墉悚然一惊,站起身来,推门一看,门外正立着一个武卒装扮的男子,开口唤了一句:“七叔!”一面将人往房内请,忙不迭引座斟茶。
沈遇竹认出此人便是那群随端木一同前来的武卒之一。因其生得地阁方圆,魁梧异常,隐然为一众随扈的领袖,故而沈遇竹对其颇有留意。但他却未想到此人竟是端木的前辈。由此也更为不解,为何此人竟甘于屈尊装扮一介武夫,听任端木墉的调遣?
只听到那位“七叔”矜持地应了一声,开口便问:“那人没出什么状况罢?”
端木墉回答道:“他喝了许多醇醪,此刻醉得一塌糊涂,还能出什么状况?”
“那可未必,”那“七叔”以一副教训后辈的口吻,极不客气地驳斥道,“你不见他今日对付雒氏的手段?应对这样奸诈异常的凶徒,阿垣,你可不好大意啊!”
端木墉道:“雒易绝非良善君子。当年他在晋王面前进谗诋毁青岩,尔后又无端降祸于人,累得沈遇竹受了三年无妄之灾——”
七叔嗤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其中的是非曲直,绝不可尽信沈遇竹一面之词。雒易以公卿之尊,平白无故与一介草民为难,胜了,没添一点光彩;败了,落得个天下讪笑的下场——你以为他图什么?”掩
沈遇竹心道:“是啊,我也不明白。若有机会,定要请这位‘人情练达’的老前辈和雒大人促膝长谈一番,好解开我心头之惑。”
端木墉沉默不语。七叔又道:“我知道你与他有总角之谊、同门之情,但他既然已经做出那欺师灭祖的恶行,你也应当及时与他割席断义、划清界限才是!”
端木墉涩然道:“七叔,那……是真的么?师兄……沈遇竹他,当真做出——做出——”他咬了咬牙,沉痛道:“弑师这般兽行?”
沈遇竹在窗外听到此节,如被人当头敲了一棒,耳中嗡嗡乱响,心内骇然道:“端木说的‘弑师’……是什么意思?——师父他——被害了?凶手……是我?!”
沈遇竹脑中一团乱麻。却听七叔道:“玄微子死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口指认,还能有假?此人在青岩府不显山不露水那么多年,以玄微子识人之明,都未发现他竟包藏这般祸心。他一朝逞凶得志,还藏了近三年才暴露踪迹,实在是个心思缜密、城府极深的人物!阿垣,你不能再犹豫不决啦,万一他有所察觉,不知还会翻出什么花样来!”
沈遇竹忧心山长的生死,胸膈内一股激愤之气郁郁难平,恨不得挺身而出抗声直言道:“当真是一派胡言!”待听到“七叔”最后一句话才幡然惊悟,冷浸过冰水一般霎时清醒过来,心道:“这是个恶毒之极的圈套!那幕后元凶处心积虑地诬陷我是弑师凶手,这三年来,不知生造了我多少谣言,也不知有多少人受了蒙蔽?三人成虎,连端木知我甚深,也不免于投杼之疑*,何况那些与我私交疏浅之人?哪里是仅凭我三言两语,便能自证清白的?”
这么想着,终究忍住了想要出来对质的冲动。他还想再多听一听二人交谈的内容,意图获知关于师父“被弑”的经过以及自己这不白之冤的细节,却听到前方花厅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嘈杂脚步声。原来是是巡逻的兵勇过来汇报了。
沈遇竹思忖道:“此地不宜久留。若是被人发现房内的并不是我,闹将开来,惹得他们加强警备,可就再难逃出生天了。”
他想定一策,无声无息自窗下转身离去。
这边端木墉二人商量甚久,那边监视沈遇竹的兵卒也终于发现了房内李代桃僵之计,慌忙来向二人报告。出口处的兵卒矢口否认看见有人出去过,留命馆内却始终找不见沈遇竹的下落。七叔大为光火,跳着脚辱骂兵卒办事不利。待发过一通火,转头却见端木墉神色有异,立刻警觉道:“阿垣,你——是不是知道沈遇竹逃去哪儿了?”
端木墉迟疑道:“我……?”
七叔见他那副犹豫不决的模样,愈发肝火大盛,厉声道:“你若是知道,便趁早说了出来!若是误了族长的大事,看他饶不饶得了你!”
端木墉一凛,蹙眉道:“七叔!你这话说得大有蹊跷。这一路来我始终想问,纵使我们端木家与玄微子渊源甚深,但族里长辈对捉拿沈遇竹一事,是否热心过头了?又为何藏藏掖掖,不愿意将动向和青岩那边通气呢?”
七叔来回踱步,好容易才低声道:“这其中关系到族中一件大机密,一时半会难以与你说清,择日我再好好告诉你——当务之急是你需得告诉我,沈遇竹到底去哪儿了?”
端木墉叹了口气,道:“他应当还在馆内。”
七叔追问道:“那他藏在何处?”
“我猜……他去找雒易了。”
七叔一愣,霎时反应过来:“他想叫雒易引来兵力,围攻此处?”
“我听说雒氏治军有术,独创了许多能隔空传递讯息的旗语、信号。想来雒易久出未归,雒氏私兵定然在这附近打探,若被他们发现……”
七叔未听端木墉说完,举步便往先前关押雒易的密室跑去。待众人到暗室一看,槛内横亘着两具武卒尸首和一副铁枷,另有一滩鲜血蜿蜿蜒蜒地蔓延到了足前。
除此之外,封闭的密室之内,竟已空无一人。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茫然不解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两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也有胆小的伶伶打了个寒噤,低声道:“莫非……真有什么邪术不成?”
其实端木墉推测的大体不错,沈遇竹确乎是打算挟持雒易作为对抗端木氏兵勇的筹码。但他未曾料到的是,当半个时辰前沈遇竹暗地寻到关押雒易的密室之时,其中已然空无一人了。
当时沈遇竹也曾在呆立当场,不知如何是好。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检验过地上兵卒的尸首,便推敲出前因后果:“红丸和我那药都是通过加速血流来锐化知觉、使人兴发。雒易佯作昏厥,暗中藏起匕首,自己划破伤口放血,反倒能趁失血麻木之际,猝然做困兽一搏。”但雒易如何能凭空在这密室中消失无踪,他却一时不解。
在那空旷的密室中一寸寸翻找查探,偶然望见一块地砖颇有异样,伏**去屈指轻叩,心内有数,用巧力往缝隙内一按,便听足下轰然闷响,赫然翻起一块地砖,露出了一处两尺见宽的入口。
他退开一步,望着那黑黢黢宛若凶兽血口的隐秘入口,自言自语道:“沈遇竹啊沈遇竹,在你自家居处底下发现这等诡秘机关,你还敢说自己不是个城府深沉、居心不良的凶徒?”
他心烦意乱,瞥了横在一旁死不瞑目的两具尸首,叹了口气,抓起墙上挂着的油灯,猱身钻入了入口之中。
*投杼之疑:从前曾参住在费地,当地有一个人与他同名同姓,犯下了杀人罪行。市井中有人传言:“曾参杀了人。”曾参的母亲回应道:“我的儿子不会杀人的。”不为所动,仍旧坐在家中织布。过了不久,又有人说:“曾参杀人了。”曾参的母亲照常织布不辍。过一会儿,又有一人说:“曾参杀人了。”曾参的母亲惊恐万状,将织布的梭子一丢,翻墙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