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蛇记(55)
沈遇竹垂眼看着他,忽然道:“还有一处,不包起来吗?”
雒易一怔:“哪儿?”
沈遇竹抿唇一笑,展开被褥当头把他裹了起来,伸臂紧紧拥匝着他,像是怀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孩,轻笑着安抚道:“好了好了,只是个梦而已。”话虽如此,他也觉察到他和以往有很大不同。原本的雒易像是一座武库,刀枪剑戟,白刃森森,往往教旁人心怀惕惧,而此刻的他却静默而退怯,在幽微的光影中泛着一点惨白的光,如同一道鲜活的伤口。
雒易的额头抵着他温暖的胸膛,开口道:“沈遇竹,你什么时候走?”
沈遇竹笑道:“你盼着我走么?”
雒易默然不语。在冰天雪地里待惯了的人,一触到点温热,反倒觉得心惊后怕,须得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决不准仰赖下去,待得这温暖转瞬即逝,却让自己徒然丧失了抵御酷寒的勇气。良久才道:“你走了也好。”
沈遇竹只是轻笑了一声。雒易知道,他对自己的乖戾冷漠已是毫不见怪的了。
窗外的狂雨不知何时已经止歇,只有檐角还漓漓地坠着三四个雨点。他们一道听着那雨声,雒易忽然道:“她手上也有这么一道伤疤。”
沈遇竹一怔,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姿硕夫人。却听雒易阖着眼睛,低道:“我小时候很野,常常一个人跑到深山密林里去,有一回自己迷了路,又遇上了出来觅食的野狼,要不是她带了人翻山越岭地来找……”他顿了顿,又道:“为了卫护我,她差点被狼咬断整只手腕。那时她告诉我说,普天下所有的母亲,都会这样卫护自己的孩子。”
沈遇竹心内一紧,低下头去,看见雒易紧阖着双目,睫毛在眼下投下丝丝缕缕的影子,慢慢道:“可她现在,只是一心一意要置我于死地。”
沈遇竹揽紧了怀抱,低低道:“这不是你的错。”
雒易周身震颤了一下,深深埋入他的怀里。沈遇竹轻抚着他的脊背,温言道:“雒易……我真希望自己能够信心百倍地宽慰你,说她一定有什么苦衷才会这么做,不过……这世上有形形色色许多人,有的为子女牺牲性命毫无怨言,有的却能将亲手将骨肉溺毙在秽水沟里,更别提荒年灾月,百姓析骸以爨、易子而食……我想,人性不可泛泛而谈,何况在不同的境遇之下,会展现出不同的面相,更不能一概苛求。但是人性本善或人性本恶,不足以概括这一切。让我相信人性总是高尚光辉,我实在没有这样天真;可是要说服我说,这世上人人自私自利、竟无半点温情,我却总也不愿意相信。因为我知道,这世上也有人会千里迢迢地找寻我、不顾惜自己的性命来救我……”
他轻声笑道:“雒易,这是你教会我的。希望有一天也有人能让你相信……你同样值得被这样对待。”
雒易只觉一阵阵的酸心彻骨冲将上来,他攥着沈遇竹的衣襟,咬牙切齿地恨声道:“‘也有人’?‘也有人’——其他人和我有什么相干!——沈遇竹!你——你为什么来找我?你是尘缘未了、偿我的恩情来的吗?!”
沈遇竹只是笑吟吟地抚着他的发,温柔地敷衍着。雒易一负气自他怀中挣脱出来,翻过了身。窗外彻夜流淌着清莹而凉薄的月光。
即便如此,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昨夜汗湿的衣衫和床褥已被换上新的。雒易体热,房里点不了炭火,而双腿伤残之后血流不畅,天一阴冷,又是锥心刺骨的疼,沈遇竹时时记挂着为他换药热敷,倒比专职的医工记得更牢。恰逢这段时间军务紧急,二人接连数日见不到几次面,偶尔见到了也淡淡地没有好声气。好几次夜深雒易才回房,沈遇竹已和衣就寝了。卧房里一如往常点着一盏烛火,白日里满地散乱的书简卷轴已被拾掇齐整,小炉时时温着香冽的茶水,手一伸便能够着。掀开床褥,锡奴*早已将衾被熨得暖洋洋的。
沈遇竹被他上榻的动静弄醒了,迷迷糊糊地将自己捂热的位置让出来。还未完全翻过身便被截住了——雒易伸臂撑在他枕畔,俯下脸惓惓地吻着他。
沈遇竹倒清醒了一霎,笑道:“咦?这是怎么了?”
雒易平静地说:“没什么,报复你一下。”
周身的寒气在温暖中慢慢被洗去。微醺的灯火下,雒易轻抚着沈遇竹的眉眼,忽然觉得已然看清了他的肺腑。这个人对自己一无所求,即便是苛待或冷遇也不会让他有多大的伤感。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坦诚自己有所眷恋,但永远不会做任何终生之诺——他居高临下地倾注自己的温柔,不动声色地保持着随时可以抽身离去的自由——他想得美!
雒易冷恻恻地想:“沈遇竹,终有一日,你也会因为我而切肤彻骨地疼。”这样畅想着,也生出几分舒络的快意。垂下眼正看见沈遇竹熟睡时像孩子一般微微开启的唇瓣,一时忍不住,又俯下脸轻吻在他唇上。
*锡奴,即汤婆子。
第67章 谓我何求
秋雨空濛,无声浸淫着野草滋蔓的荒芜田地。莒城后方安置百姓的避难处,冯搴正教导着几个垂髫小儿赶工劳作。偶然极目一望,看到远处泥泞的田埂上,一个修长的身影踏过野草和泥泞往这儿走来。冯搴放下手中事物,将沈遇竹迎进了临时搭盖的草棚下。
沈遇竹将蓑衣挂在檐下,问道:“情况如何?”
“还能如何呢?”冯搴也以同样的简练回答道,“救生不救死。昨夜又走了几个。”
粮草匮乏,首要自然是保障前线出生入死的兵卒,其次是供给尚有余力的青壮百姓,老幼伤患便只能听天由命,自求多福了。前几日一个女子冒领多份口粮被人捉个正着。她怀抱婴儿,牵着冯搴的袖摆哀泣求恳,说自己腹中饥馑,产不出奶水来哺育幼子,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生骨肉在怀中活活饿死。
冯搴低声道:“那个婴儿还没有一只猫崽重,青黄干瘪,饿得直哭,他……他是极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只是……”
他不再往下说,疲惫地搓了一把自己的脸颊。当时是怎样一副伤心惨目的场景,却已然在这不言之中。沈遇竹转目注视着冯搴,见他乱糟糟的须发掩饰不住憔悴之色,眼角通红,脸色蜡黄,便猜到他定然是节俭自己的口粮来接济百姓了。顿了顿,低声恳切道:“冯大人,越是这个时候,你越需要保重好自己,一旦你倒下了,这满城百姓又该仰赖谁来安抚照料呢?”
冯搴知他好意,淡淡一笑,扶着楹柱慢慢坐下,道:“我只怕我也不必撑多久了。” 他注视着灰蒙蒙的雨幕,恹然道:“这几日有传言,说燕国又调遣了十万兵勇增赴前线,誓要灭绝齐国的宗祠。如此危局,谁又能撑得了呢?——靠我们那位站也站不起来的断腿将军吗?”
沈遇竹只觉这话十分刺耳,紧蹙双眉,道:“冯大人,你当真如此想?”
冯搴麻木道:“便只我一人信他又有何用?重要的是这万千军民怎么想?”他两只手臂伏在双膝上,佝偻着脊背望着萧肃的场地,道:“这几日的口粮改用小斛分发,又从粟米变成了糙米,一日一餐,哪里吃得饱呢?民不聊生,难免人心浮动,许多人已然开始重修马车,预备逃命了——你想他们会逃到哪儿去?听说圮殿、无牟等五城也支撑不住、开城投降了,那联军的首领想必是为了邀买人心,对投降的军民倒是秋毫无犯,甚至赈发军粮养活他们——你我还能怨这些百姓投敌求生吗?”
沈遇竹沉默不语,冯搴眼望远方某处,道:“小杨,我投拜墨门已近十年,舍生取义、死守社稷,我是浑然不惧的。”他静静地说,“但对于这些匹夫匹妇来说,这世上只有一种正义,那便是活下去!”
冯搴的心境十分颓唐,沈遇竹略略宽慰几句,便只能离开了。走过冯搴一直注视着的地方,才看清那荒土上隐隐然坟起一个小包。不知是谁用酢浆花编了一只小花环放在上面。但见那单薄的红花瓣,长久地在狞厉的冷风中瑟瑟颤着。
商议军务的主帐之中,牛油大烛照映出沙盘上山峦曲折,林蔽幽深,却照不出雒易心中深沉丘壑。他侧过脸听罢偏将的汇报,微笑道:“依郭校尉所言,我军的军粮只能支撑十日了?”
校尉低声道:“不错,这还是在继续小斛分发的前提下……”
“十日绰绰有余。”雒易冷静自若,伸指点了点敌方城寨后一条驿道:“我已然接到信报,三日后,敌军将会运送辎重粮草经过开蒙城。”
手下恍然道:“将军打算劫持敌军的粮草?”
雒易道:“我们可以先=如往常一般,派兵在敌营前叫嚣滋扰、引蛇出洞;另一面率领轻骑突袭开蒙城,即便无法将粮草收为己用,也能纵火焚尽敌军的粮仓……”
他有条不紊侃侃道来,听得诸将连连点头,一人已然喜动颜色,道:“此举可行!须知敌军浩荡百万之众,又深入我国境内,一旦粮仓被毁,辎重粮草短缺只会比我们更严峻——到时看看,是谁先沉不住气!”
另有一人较为持重,道:“然而,敌军向来诡计多端,万一识破了我们这‘调虎离山’之计……?”
“诸将不必忧心。敌军之中亦有我们的人作为内应。”雒易微微一笑,“何况,我军还有一个令这只‘虎’不得不出动的诱饵——”
他环视诸将,一字一句道:“我将亲自披挂上阵,领军突袭。”
“还请将军三思!”
厅堂之内,三两跟随雒易已久的心腹僚属一并来此他房内轮番陈情,雒易却始终不为所动,众人忍不住纷纷稽首于案前,哀恳道:“如今的战局危急万分,全靠将军独木擎天、苦苦撑持。万一将军也……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雒易淡淡道:“正是因为危急万分,才需要兵行险招、出奇制胜。此番布置有必然之理、有可胜之机,绝非我一时心血来潮。种种机宜,我已经和你们说尽了。”他自书简上抬起眼来,冷冷道:“谁再百般阻挠,便是阵前动摇军心,一律以军法处置。”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森然。僚属怔忪失色,齐齐噤声,正自不知所措的时候,却听堂外有人笑道:“好!雒将军治军俨然,真无愧于一代名将。”
众人回首一望,却见一个青衫缓带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已有人认出了这是毫无功名、却一贯在营中自由来去的沈遇竹。却见他昂然推门直入,穿过一众跪拜的武官,撩起下摆施施然在雒易身前坐下,以满不在乎的轻佻微笑道:“我也有一番陈腔滥调要进辞与将军。既然要被军法处置,敢问将军预备先从哪儿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