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蛇记(50)
钟离春神色如常地和无亏闲话片刻,起身离开了王宫。候在庭外的侍从悄无声息地随在身后,听她下令道:“驾车送我去城外别馆。”
近侍不由一怔,迟疑道:“您要去拜谒太后吗?”
钟离春“唔”了一声,忽然道:“病入膏肓,唯有以猛药去疴。”
近侍悚然动容,惊出一身冷汗:“夫人!难道您——”
“不错,”钟离春低声道,“我要去继续当日未竟的协定——齐君之位,有能者居之。若她果真能解决眼下的困局,我便……效仿尧舜,将齐君之位,拱手相让。”
“钟离春确乎是识时务者。”
临淄近郊的别馆之内,姿硕夫人轻启贝齿咬断手中的锦线,转头对屏风后的心腹笑道。
在姿硕夫人和钟离春的博弈进展到一触即发的阶段,有不少善窥风向的骑墙派闻风而至,争先恐后地朝寡居的太后释放忠心,姿硕夫人却以出人意料的冷静保持着声色不动。她并非不爱慕那些如潮的阿谀奉承,但她明白,和站在台面上受尽明枪暗箭的钟离春不同,自己最大的优势便是在这诡秘莫测的位置。借助黑暗的庇佑,她笼络人心,暗中游说,谋划布置,像一只躲在阴影处的蜘蛛,把朝野之中、市井之内的各方势力牵来引去,密密地织就她的天罗地网——终于让她的猎物无所遁逃。
“天灾人祸,内外交困,恶声如潮。”心腹立在灯下细读钟离春送来的那封措辞恳切的文书,一面道:“落得这个局面,钟离春根本也是无从选择。”
“这便是我为什么宁愿与聪明人为敌。”姿硕夫人抬颔赞许道,“他们总会明白壮士断腕、明哲保身的道理,不至于做出鱼死网破的蠢事来。”
姿硕夫人志得意满,对宿敌丝毫不吝溢美之词。心腹道:“太后已依约回复无盐夫人了?”
“自然。”
“然而棘丘之困,并非一朝一夕可解。”心腹远不像她那般乐观,踌躇道:“且不论五国联军声势浩大,流民乱寇隳突如风,单就说今时今日朝内人心浮动的局面,兵从何调?粮从何出?国内的兵源多是贵胄的嫡系府兵,自公子夺位内乱后未加整顿,不受羁束;若贸然调令,师老无功还是其次,一旦弹压过度引发哗变,恐怕还有身家性命之虞——夫人,钟离春这一着‘尧舜禅位’,想来其心可诛啊!”
姿硕夫人碧眸盈盈,浮起狡黠的笑意,道:“一点不错。所以我所致力之处,并不在于这一纸‘君子协定’……然而表面上,我们仍旧要与他们周旋敷衍一番。所幸我膝下正有个绝妙的人选……也该让他挺身而出,尽一尽乌鸟反哺的孝心了。”
第61章 风马相及
数日之后,临淄另一间僻静宅邸内,闭门读书多日的雒易正在廊下独自算一局残棋。他的幕僚、自雒氏追随至此的羊舌宇拾阶而上,手握着回复给姿硕夫人的信函,正待雒易过目。
羊舌宇跪坐在雒易身前,看雒易神色不动地阅毕回函,道:“论理密察,只是文辞少欠谦恭。”
羊舌宇轻叹一口气:“要如何才算得上谦恭?”
雒易冷笑一声:“要能让我气得直接把棋盘砸碎。”
羊舌宇啼笑皆非,转目看向庭院,来来往往的侍从正忙着刷马备车、整理什物,预备奔赴前线。“眼前实在是进退维谷的困境,”羊舌宇迟疑半响,终于开口了,道:“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君侯当真不能辞谢这次任命吗?反正……境遇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雒易拈着棋子,冷冷道:“我押下了一双腿,可不是打算只在这儿养老的。”
羊舌宇只得噤声不语。然而他眉宇深锁,显然是对雒易的决定十分忧虑。自罹遭髌刑之后,虽然多方延请名医叩诊治疗,到底不能令雒易的双腿复原如初——稍一站立,便是拆骨剧痛、冷汗涔涔,出入行走都需要乘坐轮椅、仆役搀扶,羸弱得连一个孩童也不如。然而,即便是誓死追随雒易多年的心腹,羊舌宇也从不见雒易对此节谈论过一句,他的神色语气,仍旧同旧时一般的镇静从容——惟其如此,更让羊舌宇心底隐隐不安,多方暗示劝慰雒易回转绛都雒氏,待养好病躯再徐徐图之。当然,回报他这一片惓惓忠介的,只有雒易漫不经心的敷衍而已。正在此时,齐君却颁布了出征的敕令,号令一众贵族将领奔赴棘丘,增援前线。名单之中,竟有在齐国名不见经传、不良于行的雒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齐国太后和钟离春两强颉颃,彼此试探牵制的产物,何以雒易仍旧要以身犯险,甘愿去做当政者的替罪羊呢?
雒易落子方定,抬眼正看见羊舌宇忧心忡忡的神色,反倒笑了。“阿宇,”他指着眼前将败的棋局,微笑道:“你也觉得这一局没有丝毫翻盘的可能吗?”
羊舌宇轻叹一声:“恕臣驽钝——”
“你并非驽钝,只是当局者迷而已。”雒易淡淡道,伸出手去,将棋盘上下翻转了过来。
羊舌宇一怔,但见一瞬之间,胜败逆势,心中怦然一动,抬头望向雒易的眼睛。
临淄往西北方向二百里,渡过泲水和徒骇河,便是深陷五国围攻而岌岌可危的棘丘城。黎明时分,棘丘大夫冯碱在城墙上焦虑不安地来回搓手踱步,再一次踏上墙沿跂踵而望——这一次,他终于看到了数里之外地平线上一片蒙蒙的沙尘。他犹自不敢相信,使劲挤着眼睛望了半刻钟,禁不住大喜若狂地一声大吼,拼命地拍着身旁侍从的肩膀,语无伦次地喊道:“来了!来了!”
侍从吃力地扶着他摇摇晃晃的身躯,忙不迭道:“大人!担心点脚下——”
冯碱推开侍从,一跃而下墙沿,撒腿便往城下奔去。久经围攻的棘丘城已然破败不堪,夯土的城墙上布满了凹陷的洞眼,裸露出内部枯瘠的荆棘。伤残的兵士们合力拖着战友的尸首,往雉堞上丢去;黯淡的角楼下零零落落蜷缩着逃难的流民,一个齿牙尽落的老妪正和年幼的孙儿分吃一块发霉的馍饼。连月以来凄惨颓丧的场景未曾改变,但是冯碱的心头是前所未有的欢快明朗——他直奔向东城门,一路高喊着:“援军来了——快开城门!快!”
守城兵七手八脚地将沉重的城门打开,把血迹斑驳的鹿砦拖到两侧。冯碱一面命令粮官开仓抚恤伤兵难民,一面令城内幸存的所有官员、小至轨长尽数整装来候。他们在雾气未散的黎明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看到援军的先行部队招展着猎猎旗帜,姗姗而至。为首的将领翻身下马,扶起了长跪在城门前的冯碱。
“棘丘大夫,请起罢!”将领搀着他的手臂,亲切道:“您以一座危城、六千兵卒与五国强兵相持二十余日,大挫敌军气焰,功勋卓著,国君嘉勉有加,特令我等前来增援……”
后半截抚慰之辞冯碱已然听不太分明,他吃惊地望着将领除去头盔后的脸庞。杏目桃腮,皓齿朱唇,这竟然是一位正当年华的女将。
对方轻咳一声,冯碱这才反应过来,自觉失礼地收回目光,低首拜谢道:“姚将军言重了!守土抗敌本是吾辈分所当为。何况忧患未除,冯碱怎敢居功?请将军入内洗尘整顿,稍后一同静候剩余的三队援军……”
姚懿沉吟道:“事实上,仅剩两军未曾抵达。三日前,我麾下骁果军与雒将军麾下虎阚军在徒骇河畔偶遇汇合,一同……”
冯碱一怔,抬眼望向眼前的大军。先前匆忙一顾,原来与姚懿齐头并列的是一辆桐漆轺车,旁侧早已有步卒小跑着推了一辆轮椅过来。冯碱心中隐隐不安,待看到侍从搀扶了一人从轺车上下来,又坐在轮椅之上时,他心中顿时像被人砸了一拳似的,五味陈杂,倏尔莫知所措了。
他往姚懿脸上看去,这位女将面上却是波澜不起、熟视无睹。显然,与这样毫无武力的人共列统帅,对她的自尊心是不小的冒犯,但她的涵养将其收敛成了克制的漠然之情。倒是那名将领从容不迫地迎着众人或惊愕、或失望、或讥嘲的眼神近前来,神情自若地与二人叙礼。他的言语精炼,辞令亦无甚出彩之处,唯独他扬起那双碧蓝色的眼睛,交谈时短暂又凌厉地扫一眼冯碱之时,总能让他感觉到此人身上有一种精明强悍的气息——某一类习惯隐鳞匿彩、却善于窥探他人的人所特有的气息。然而还未等冯碱探究清楚,远方忽然人马大躁,兵戟锵然之声遥遥传来,扬起一片漫天沙尘。
冯碱骇然道:“是敌军——?”
姚懿机变极快,握起缨枪飒然跨上骏马,喝令手下将官传令严阵以待命。待放目望去,远处穿着齐国兵卒装束的斥候策马奔来,一面挥着旗帜大声呐喊着什么。她醒悟过来,蹙眉道:“并非敌军,是……前来增援的摧嵬、训武两军。”回头望时,手下的骁果军乍然受惊,阵型已然有所错乱;再看向一旁的虎阚军,却是方寸不乱,纹丝不动,兵卒玄甲端凝如沉沉乌云,竟无人因突如其来的乱象而行差踏错一步。
她又惊又疑,望向轮椅上的碧眼将军。对方只是泰然端坐,神色不动地望着远方鼓噪而来的军队。执摧嵬军帅旗的是个手持长戈、铠甲鲜明的壮年男子,胯下龙驹佩银铠、束漆革,神骏异常,嘶鸣时扬起前蹄足有一人多高。但见他翻身下马,将缰绳往旁侧的侍从身上一丢,望着城门前众人,哈哈大笑道:“紧赶慢赶,想不到竟落在了女人和残废后面!”
冯碱闻言大骇,望向身畔的姚懿已是勃然变色。而轮椅上的雒易却不见愠色,甚至含笑道:“白马银甲、号角百里,如此排场,想来这位一定是在有殽一役中斩敌首万数、溃敌军三十余里的乘栎将军了罢?”
乘栎眼中一亮,笑道:“你这个残废的眼力倒是不错!”他上前几步,惫懒笑道:“可是忝为数万兵众之首、和我这样的天之骄子并肩同列,岂不是太自不量力了吗?”他满脸猎奇神色,绕着轮椅走了几圈,啧然有声,指点与随扈说笑道:“哈哈哈,奇巧淫技,竟至于斯!”
冯碱与姚懿对视一眼,面上俱是不以为然之色。雒易夷然不为所动,似笑非笑地望着乘栎。但见他兴致一起,竟挥舞长戈、极具侮辱性地敲打着木轮椅背,乐不可支地笑道:“告诉我,你打算怎么上阵?请人推着这玩意儿——冲上去碾死敌军吗?”
他麾下的将官爆发出哄然大笑。却见雒易伸手将乘栎雕镂精美的长戈握在掌内,不卑不亢回应道:“我听说为将者,智为始,仁次之,勇更次之。善战者运筹帷幄之中,可决胜千里之外,想来不是一定要在战场上亲自蹈白刃、翻跟斗,同麾下的兵卒武夫争竞斩敌首级之功的罢?”